路旁越來越荒涼,其實嚴格地來說都不能稱其為路了,只是行走的道上石子比旁邊的更踏實一些罷了。令狐絹盲目地跟隨在喬天義的馬后奔走,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茫然無主的時候了,但她佯裝坦然地不肯開口發(fā)問,她不愿暴露出自己對此類環(huán)境的毫不了解,她不能將自己的底牌都展示給一個才認識了幾天的人。天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她終于看到前面有一所孤零零的矮房子非常落寞的座落在荒野之中,門口一盞昏暗的燈籠提醒她這應該是一家客棧。果然喬天義縱馬過去喊了聲什么,很快就有一個穿著異族服裝黝黑粗壯的中年漢子跑了出來,他熱情地和喬天義打著招呼,一面又向她瞧了兩眼,顯然他們在談論她,但她在宮中學到的那些語言完全不能幫助她聽明白他們說的是什么。令狐絹只得向他們咧嘴傻笑了一下,渾然不在意地盯著那盞粗糙的燈籠——這好像是用羊皮制作的,她眼角的余光從他們的神情和語氣中判斷出他們并無惡意。
那中年漢子便牽了他們的馬,又提高聲音喊了幾句,當他們進了那低矮的房里時,一個包著頭巾卻同樣黝黑的女人已經(jīng)在為他們安排飲食了。與令狐絹照面時那女人微笑了一下,她目光中流露著的溫和善良讓令狐絹感到心安了不少,只是那女人安排的飲食完全不合令狐絹的口味,但她仍大口大口地嚼著那干巴巴的面餅、那大塊而無味的肉食,她需要補充足夠的飲食并且不能讓自己露了怯意。待他們吃喝完畢,令狐絹看著只有他們幾個人的空蕩蕩灰蒙蒙的客店,正打量著想挑一間稍微干凈一點的,至少今晚可以獨占一個房間好好地睡一覺了,卻見喬天義望向自己:“我們連夜走!”
為什么要連夜走?令狐絹本能地想問卻又將話咽下了去,她選擇相信他,雖然他們是敵非友,但同行了兩三天,他的能力讓她相信他的判斷。她點了點頭,很爽快地用回鶻語答道:“好的!”
客棧外面的店老板已經(jīng)幫他們喂好了馬,居然還備好了水和干糧。令狐絹并不熟悉戈壁和沙漠,令狐綯給她介紹時也沒有說起過,大概是覺得不會有讓她橫跨戈壁的時候,可他們低估了追殺她的那些人的執(zhí)著和狡猾。喬天義又扔給她一個包裹,里面是一條頭巾和一件大袍子,頭巾意外地質(zhì)料很好,不像他平時穿的那些衣服看上去粗糙的很。令狐絹學著他用頭巾將頭臉一齊包了起來,她想得到自己的樣子一定很丑,即便是師兄此刻見到她必也認不出來了,她不由地笑了一下。
夜晚的戈壁灘非常寂靜,幸而月亮已經(jīng)出來了,月華傾瀉在茫茫的戈壁上,遍地的礫石似乎都閃著微光,依稀看得見不遠處散布著眾多大大小小的孤山輪廓。植被越來越少,卻時不時竄出來一株毫無規(guī)律地生長著的灌木,突兀地擋在路中間。喬天義騎著大黑馬在前面不緊不慢地走,可令狐絹懷疑他根本就不看路,走起來一腳高一腳低的。行了一兩個時辰后,地上的沙礫更細了,喬天義的大黑馬在前面走得一步一個深深的腳窩,在月光下都能清晰可見。平常在大道上縱馬飛馳得多了,令狐絹從沒想過有一天會走這樣的沙漠,更沒想到沙漠上行駛竟如此之慢,她騎的這匹小棕馬本就不是自己的,只是為了偽裝而臨時換騎的,它雖然身形輕巧但幾天來腳力都還不錯,可想必它和自己一樣也是初次接觸到這種地形,明顯地越走越慢了。
令狐絹不由地有些心焦,雖然選擇相信喬天義,但她不能沒有防備,況且從昨晚開始她就沒和袁達聯(lián)系了,令狐綯的手下不知在怎樣找她呢,她急著要走出這片戈壁??尚∽伛R剛才在硬礫石上奔走已累得不輕,此時的沙礫一踏足便凹陷下去,更伴有松軟干燥的沙塵飛揚了起來,這讓它畏縮著不肯前行。令狐絹氣惱地用馬鞭使勁抽著它,小棕馬竟委屈地嘶叫起來。
喬天義回過頭來見了,笑道:“這樣不行的?!彼铝笋R走過來伸手撫摸小棕馬的頭,牽著它慢慢地前行,他的大黑馬居然也跟了過來,用嘴不停地蹭著小棕馬,讓它安心了不少,又開始緩步向前。夜間的沙漠溫度開始驟降下來,令狐絹感到有些冷,幸而有件大袍子,否則以這個溫度和她本來的衣物,不凍得瑟瑟發(fā)抖才怪。
幽暗深藍的天空中的那輪月亮卻顯得格外圓潤瑩亮,冉冉地在空中流動著,在月色下沙漠的景致只剩下一個依然可見的輪廓,失去了白日色彩的沙地因為地勢的起伏在腳下明暗相間,一直銜接到天邊的夜空,呈現(xiàn)出幻境一樣的畫面。令狐絹沒有料到月色下的沙漠如此美麗如此靜謐,讓她心中涌起一種不敢觸動的神圣感,她被這份美麗驚得一時有些緩不過神來。
但視野太空曠了,這讓令狐絹無法辨明方向,除了月亮和漫天閃爍的星辰,就是一望無際起伏平緩的沙丘、高大的沙山和低洼,沒有任何可定向的參照物,雖然喬天義說過向東北方向直走,但她根本不知道東北在哪里,更不知道怎么走才是直線,月亮只能讓她有個大致的參照而已,她后悔沒有帶上羅盤。再抬頭看走在前面的喬天義,月光將他的身影拉長了投在地面上,悠悠地搖動著,這一刻,他們之間沒有國界,他是她此刻最熟悉的人,仿佛也是認識許久了的朋友一般。見他在這看不到路徑的地面上始終走得平穩(wěn)而坦然,毫不擔心會走錯路,她終于忍不住問了出來。喬天義轉(zhuǎn)過頭來指著前方的天空:“瞧見沒有,那顆星,你們稱為北極星的,它的方位是不會變的,永遠都在那里!”
這些話有些耳熟,看著月光下喬天義熠熠閃亮的眼睛,令狐絹一時有些恍惚,一直壓在心底的不肯去觸碰的記憶一陣陣的翻動著要涌上來,她忙忙地將它壓了下去。
月亮漸漸褪去了耀眼的光芒,天色也逐漸地變淡了,在爬上一座沙山后,令狐絹驀地驚呆了,太陽還沒出來,在東方的微曦中,眼前是一片無邊無沿的蒼茫,腳下遼闊得一望無際的沙海和天空無隙地銜接在一起,天地間沒有一點動靜和聲音,無聲無息的靜止著,靜得讓人窒息,空曠得讓人心虛。這種靜謐到了極點、荒涼而美麗到了極致的感覺卻似曾相識,讓她心里無端得悲涼起來。
喬天義見令狐絹呆在那里半晌不動,用探究的眼神地望了望她。她回過神來,佯作未覺,望著眼前的天空驚嘆道:“真美啊!”
喬天義只是一笑:“等一下你就不會這么想了?!?p> 太陽慢慢升起來后,沙漠恢復了它原有的色彩,坑坑洼洼凹陷起伏地展示著深淺不一的光澤,視野卻漸漸寬廣了起來。陽光下,戈壁上到處可見一蓬蓬開著粉紅色小花的灌木,莖枝交纏生長著,莖上遍布著長長的刺,零星交錯的空隙中透露著葉子微弱的一點綠色,讓人不敢去愛憐。令狐絹盯著看了好一會,想起華陽曾說過花亦如人一般,若將人比作花,那自己是不是就是這種小花一樣,渾身布滿了倔強的刺!
果然,太陽一出來溫度便開始迅速回升,周圍空氣變得越來越熱,猛烈的陽光照得沙漠上一片刺眼的明晃晃。令狐絹感到自己的頭都快被烤化了,裹得緊緊的頭巾讓人悶得快喘不過氣來,漫天的飛沙和頭頂?shù)牧胰沼肿屗桓覍⑺∠聛?。終于,喬天義回頭看了看她開口道:“熱了吧,歇一歇,馬上就能走出去了?!?p> 坐在避陰的沙丘旁,令狐絹忙不迭地解下了頭巾,不料一陣風過,細微的沙塵頃刻飛舞得漫天都是,縱使她反應迅速,口鼻里也進了不少細沙。
“該死的!”待飛沙停穩(wěn)后,令狐絹才敢取下頭巾來憤憤地呸了一口,抬起頭,卻看見喬天義的眼睛從頭巾的包裹中似笑非笑地探出來看著她,她明白他的意思,是笑話她早上說的話吧!
“笑什么!”她瞪著眼睛兇他,他的眼睛卻笑得更厲害了,那溫和明朗的目光觸動著她內(nèi)心深處的記憶,讓她瞬間有些慌亂。令狐絹閉上眼睛佯作休憩,心里微微自責,也許幾日后他們之間就要兵戈相向的,何必像朋友之間相互調(diào)侃、相互接近呢!
喬天義忽然站起來凝神望向遠處,輕聲道:“有人來了,應該是駝隊?!?p> 令狐絹心情才放松了一點,聽到有人來不由又警覺地睜開了眼,也順著他的眼光望過去,只見有一團團沙塵輕揚著,必是有人過來才將它揚起來的。等來的人近了,果然是個運貨的駝隊,他們也停了下來休息。喬天義走過去和他們打著招呼,看上去他們很是熟稔,似乎在互相交流著信息。令狐絹豎起耳朵卻聽不懂幾句話,她謹慎地靜坐在一角,用大頭巾包得只露出一雙眼睛,從他們的表情和一些簡單的詞來判斷情形。說實話,令狐絹從心底討厭遇到人,從小她就生活在人的圈子里,她的身邊從來不缺乏笑臉相迎而心存惡意的人,她本能地防備一切認識不認識的人。
不一會喬天義走了回來,令狐絹隨意地看了他一眼,她聽到他們幾次提到了“漢人”,但他若不說,她也便裝作不懂??伤@然很爽快,抬頭望了望天空刺目的太陽,便回過頭來望著她笑道:“有人在這邊的大路口上等你,看來我們得多歇一歇了?!?p> “哦,他們說些什么?”令狐絹這才問道。
“他們說路口有漢人拿著畫像挨個在找人。”喬天義打量了她一下,“不知道認不認得出來?”
這些人真是糾纏不休,看來是勢在必得!知道她沒有乘坐公主輿轎的不過就那么幾人,怎么就走漏了消息?令狐絹沉思了一下,她倒不害怕,但她不能再耽擱時間了,公主衛(wèi)隊必定也在焦急地找她!令狐綯的軍隊不知布置得怎么樣了,分開時他們計劃由他領(lǐng)著大軍分批改裝而出,晝伏夜行,趕到目的地再集結(jié)成軍。但是不能耽擱時間太久,否則很容易被阿古達木的人馬發(fā)覺。她望向喬天義:“他們有幾個人?”不知能不能撕開一條路來。
喬天義的眼睛里也有些猶豫和懷疑:“說有十幾個人,比跟隨公主衛(wèi)隊的人更多?!?p> 那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再說沒必要將喬天義拖了進去。令狐絹避開他的眼睛看向西北方向:“有沒有別的路可以通到大路的?”
喬天義點了點頭,但又望了望她:“有一條小路,可是要多走一段沙漠。”
令狐絹見他這樣,心知前路必定難行,但故作輕松地一挑眉,笑道:“沒關(guān)系!”
喬天義沉吟了一下:“那就走吧!”
喬天義和那個駝隊的人又交流了幾句,她看見他用東西跟他們交換了一些水和干糧。再出發(fā)時,喬天義就改變了行進方向,前面的路果然更是難行,不光是人跡罕至,就連那一蓬蓬荊棘似的灌木也越發(fā)少了。沙子也更加松軟,一踩下去就是一個深深的坑。兩匹馬也累得噴著粗粗的喘息聲,他們只能下了馬牽著馬行走,喬天義囑咐令狐絹跟著自己的腳印走,可即便是跟著他的腳印,雙足仍然是不斷地深陷下去又被不斷地提拔出來,熾熱的沙浪一陣陣迎面而來,令狐絹感覺自己幾乎要被熏化了。令狐絹咬牙堅忍著,埋著頭一語不發(fā)。但她的小棕馬終于又停足不肯前行了,被令狐絹狠狠地抽了它兩鞭子。
喬天義回過頭來,從令狐絹手中牽過了小棕馬摸撫著,又安慰她道:“很快就能走出去了?!彼目跉夂苁禽p松,眼底有一股擋不住的欣賞,讓她跟沙礫一樣滾燙炙熱的心情放松了一些,她選擇相信他。
行走間,令狐絹聽到了一些輕輕地有些詭異的哨聲般的聲響,她疑惑地望著喬天義,他很默契地明白她的疑問,眼里含著笑意:“是沙子在唱歌。”沙子在唱歌?她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