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鎮(zhèn)好似數(shù)學(xué)課本上兩端封死，不可延長的線段。
始端的橋河面面環(huán)山，寬廣幽靜，呈葫蘆狀，那葫蘆頭離群山中學(xué)約三百米。中間瘦長的馬眺溝比鄰居民區(qū)，緊挨林木，常有老人放長線釣魚，孩童嬉鬧著捉蝌蚪消磨傍晚。終端的爛灘位于邊郊，與鎮(zhèn)隔絕，水面常年停放著幾只破舊木筏。
麥子玉米高粱向日葵四季輪換，一河一溝一灘一群山，即是故鄉(xiāng)。
‘一座山，隔不了兩兩相思，一天涯斷不了兩兩無言，且聽風(fēng)吟，吟不完我一生的思念?！?p> “姑姑?！?p> “過兒?！?p> 短發(fā)齊耳的江間抬起右手豪邁的將長發(fā)齊腰的方鴿攬入懷中，另一只手抓一把她頭上打著蝴蝶結(jié)的絲帶。
“什么姑姑過兒，師父徒弟，郎情妾意，來了我絕情谷看我怎么拆了那神雕俠侶?！?p> 理著小伙頭的趙小糶將背在身后的竹條當(dāng)劍一般拔出來揮向二人。
“姑姑，你閃開，我來對付她。”
江間一把推開方鴿，把綁在腰間的細(xì)繩解開，抽出竹條，‘嗖’的一聲揮向趙小糶。
“哐哐哐。”
“霍霍霍?！?p> 兩人自帶配音你一招我一式的對打著，江間著實像個大俠一般把左手縮回薄外套背在腰間，那只空袖子隨著她矯健的步伐和右手上揮動竹條使出的力道前后來回扇打著。
“谷主，我是不會嫁與你的，我要做過兒的妻子。”
方鴿取下故意綁在頭上的淺綠色絲帶，擋在江間的面前。
“走開，等我取了楊過的性命，你是誰的妻自然由不得你做主。”
趙小糶拽住方鴿手腕，一把將她甩到綠油油的草地上。
“姑姑。”
江間皺眉故作神情的看一眼方鴿，更加來了勁，打得竹條都斷了半截。
“天下的人中，我只想被他一個人愛著，我也只愛他一個人，就算你再喜歡我一百倍，我也絕不喜歡，還請谷主解除婚約?！?p> 方鴿跪在草地上，抬起手背上的小抄語調(diào)毫無起承轉(zhuǎn)合的念著。
“柳妹，切勿胡言?！?p> ‘咔嚓’一聲，趙小糶的竹條斷了很長一截，只剩一根筷子長短的青條拿在手上。
“哈哈哈?！?p> 頓時，三個人張大嘴巴笑成一團。
男生們一堆接一堆的臟話就夾雜在那天真的笑聲中，近處遼闊有邊的麥穗地被幾個男孩一片接一片的壓倒，雜亂無章的垂下頭去，他們或者兩兩一對的拼命摔跤，或者一對二的揮動著鋼管。
比起她們剛剛假把式的竹條威武真實又有趣多了，三個人互相對視兩眼緊張又有些激動的附身跪坐在田埂邊，只把鼻翼以上最具有洞察力的幾顆眼珠子露在外面觀望著。
男生們是真的在打架，非得爭個你死我活那種。
嘴上斷斷續(xù)續(xù)的吐著罵人的話，慘綠的麥穗在他們腳下自疼自憐，曠野正中間像是被挖了一個絲毫不規(guī)則的大坑，比起武俠劇里男主角的刀劍如夢，他們只能算一團亂。
“小鬼腦殼的些，糟蹋了我的莊稼嘞?！?p> 少頃，一位婦女扛著鋤頭從田野一頭氣憤的跑上來。
男孩們靈敏的看都沒來得及扭頭看一眼，撿起地上的衣服就往埋到膝蓋的麥穗里跑，接著那個大坑被拖出一條不算筆直的麥穗鋪成的小徑，匆忙的跳下她們旁邊的田埂，踩著爛灘邊雜草叢生的小路跑走了。
“警告你，不許告狀。”
最后，一個男生扶著江間竟然認(rèn)識的瘸腿的表哥張頁艱難探出麥穗地。
瘸腿的張頁伸出拎著外套的手，指了指江間，防備的扭頭看一眼追上來的莊稼主人，急忙和身上臉上都沒怎么受傷的男孩小跳著往小徑跑。
“這是哪家的鬼崽子??？哎呦，把我的莊稼弄成這樣?！?p> 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后，婦人卸下鋤頭疼惜的回到不規(guī)則的大坑，不停的扶著麥穗，嘴上長久的絮叨著。
“還玩不玩了？太陽都要下山了。”
趙小糶側(cè)身坐在草地上問到。
“我想演紫霞仙子。”
方鴿也坐下來，長長的頭發(fā)矮矮的綁個馬尾順在后背上。
“那我演至尊寶（孫悟空）?！?p> 江間和趙小糶同時抬起右手，上課回答問題都從未那么積極過。
“不干，這次我一定要演至尊寶?！?p> 外向的趙小糶雙手杵著地面站起來態(tài)度堅決的盯著江間，一秒后，眼神溫和下來瞥向從來文靜的方鴿道一聲：“愛你一萬年?！?p> “略。”
江間歪頭對著草地重重的假嘔了兩下。
她介于趙小糶和方鴿之間，也即是活潑和內(nèi)斂之間，說不清道不明有些復(fù)雜尚琢磨不透的小性子。
兩個人扭打一番后，趙小糶拿到了‘至尊寶’的角色，江間演‘牛魔王’。
玩夠各自回家時，爛灘表面一半陰影，一半透徹，太陽沉沉的懸在山頂，已無法完全覆蓋河面。
夏天的風(fēng)軟綿綿的，連貼在額頭上的發(fā)絲都吹不動，非得麻煩江間抬手費力去撩撥。
“我們下次演‘仙劍奇?zhèn)b傳’吧。”
“好啊，我是趙靈兒?！?p> “我是李逍遙?！?p> “死臭蛋，那我就林月如好了?！?p> ........
那幼稚的約定，九月初正式升入初中后，再沒被提起過。
“要買書嗎？喜歡誰?。俊?p> 興許是喉結(jié)還沒有發(fā)育完全，被微風(fēng)攜帶著偷渡進她耳朵里的聲音，沉沉的，悶悶的，驚擾了她的耳膜，刺激了大腦神經(jīng)。
終于，她動了動眼皮，懶洋洋的睜開眼睛，睡眼惺忪的站起來活動完全身后，又坐回門邊的臺階上。
“你啞巴了，問你要買書嗎？喜歡誰？”
原本倚在門欄邊的男孩俯下身來，聲音蕩著一股不耐煩的氣息，神情中充滿藐視。
她艱難的睜開差點又要閉下去的眼睛到：“你......”
你知道小學(xué)四年級的暑假作業(yè)什么時候到嗎？
慵懶了半個暑假，突然七點就要爬起來走一個小時的山路從幸江村到鎮(zhèn)上來幫弟弟江遼領(lǐng)假期作業(yè)，身心都實在難為情。
“我？你喜歡我??？”
還沒等她把話說完，男孩抬起手指著自己的鼻翼，環(huán)顧一眼四周確認(rèn)沒人才挑挑眉小聲詢問到。
“你不會是特意守在我家門口表白的吧？”
男孩不可置信的俯視著她，咧開嘴角得意的笑著。
這下，真讓她徹底清醒了，站起來慌忙解釋到：“沒有，不是，我是想問你......”
“許良京，來幫忙搬書?！?p> “噢，來了?！?p> 她依舊沒能說完話，他便被屋里的人叫走了。
走之前，還對她眉飛色舞的使了個眼色。
那是她和他的第二面，連名帶姓的認(rèn)清了他五官的一面。
而第一次，也不過前天在爛灘河邊，他扶著她瘸腿的表哥張頁艱難的跳下田埂，兩個人對視那一眼淺得無形。
她往里看一眼拍拍褲子折回幸江村，叉腰一臉氣憤的等著江遼撇撇嘴起身從包里拿出一個小本子道：“是啊，老師說了，9號統(tǒng)一到書店領(lǐng)取。”
“今天8號?！?p> 江間拿過本子在江遼的頭上拍一下，繼而扔到桌面上。
“氣死我了，害我等了半天，來回要走兩個小時呢?！?p> 抱怨著走到櫥柜旁，端出一碗蠶豆邊看電視邊吃。
那臺電視機是彩色的，還算嶄新，是去年國家給的，由她的二伯村長分發(fā)給普通低保戶人家，幸江村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在那個時候擁有電視的。
那個暑假，刮著‘一起來看流星雨’的熱風(fēng)，成了摘去紅領(lǐng)巾少年們離不開的話題，一遇上熟悉的玩伴，就要復(fù)述劇情般整集聊遍，為慕容云海和楚雨蕁的走向而揪心。
若論語文數(shù)學(xué)，八遍十遍腦子里依舊毫無進展。
第二天，江間帶著江遼翻山越嶺又去了鎮(zhèn)上唯一的‘老許書店’，從江間記事起它就存在著，很小的單間，大概十平米，只有一面墻的書架上是課外書，其他的都是各種學(xué)習(xí)資料，專門為群山中心小學(xué)和群山中學(xué)提供寒暑假作業(yè)。
店老板是許良京的爸爸，喜歡穿皮衣戴眼鏡，前兩年還是群山中心小學(xué)的老師，后來辭職專門經(jīng)營書店，但中小學(xué)的師生或者鎮(zhèn)上與他較為相熟悉的人一直管他叫‘許老師’。
她們才到，書店里里外外已擠滿了吵鬧的小學(xué)生。
剛剛擺脫那個身份的江間真想讓他們安靜些。
她和江遼無奈的排在領(lǐng)書隊伍的最后面，慢慢向書店里面靠近著。
排到門欄邊時，她抬眼看到他已經(jīng)忙得滿頭大汗，一臉不耐煩隨時要罷工的一本本將書遞出去。
“四一班?！?p> 江間走過去抬了抬眼簾。
許良京抬起頭來看一眼，已經(jīng)到眉毛的劉海扇子般的煽動一下，漫不經(jīng)心的將暑假作業(yè)遞給她，江間轉(zhuǎn)遞給江遼，擠出了喧鬧的人群。
而后九月升初中的第三面，持續(xù)了漫長的整個中學(xué)時期。
“十大學(xué)習(xí)標(biāo)兵，看到?jīng)]？”
開學(xué)一周后，張頁舉著一張紙一個個湊到后排男生們眼前。
那是入學(xué)后才從全年級選舉出來的，寸照雖是彩色的，但貼在A4紙上再裱進校門口旁的公告欄里，看久了確實像通緝犯人似的。
“什么標(biāo)兵，包兵吧?！?p> 許良京翹著二郎腿，藐視的接在手上看半眼，立即扔給其他人。
神志不清時刻笑呵呵的傻子‘包兵’是群山鎮(zhèn)的‘榜樣’人物。
“要是不好好讀書，你們以后就跟外面成天瞎晃的‘包兵’一樣。”
是老師們常掛在嘴邊教育全班的反例。
他那傻笑，瘆人得一見到就會自覺飛跑逃離，哪有少年想成為那樣的人。
“哈哈哈，十個大憨包。”
“我操你媽的，那你也能上墻去?！?p> “老子才不稀奇嘞?！?p> ........
男生們總能出口成臟，簡直敗壞整個教室的風(fēng)氣。
那是老師該管的事，江間只是不解他們是如何完好無損的取出公告欄里張貼的紙張的。
“你們幾個，跪著上課?！?p> 在大家灼灼的目光中，班主任走進來奪過張頁手上的紙。
他們挪開凳子，抬起膝蓋跪坐在長凳上。
比前排同學(xué)都高出了一個頭，依舊沒把心思放在課堂。
他們想到什么就能做什么，仿佛全世界只有無法無天的他們。
極致的了不起，極致的無知無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