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娘子是個很講究的人。
她攜禮物來拜訪,只是禮物并不為李寇所喜。
李寇親往門外迎迓,見馬娘子手提一個禮盒彷佛是竹編的蒸籠。
小籠包?
李寇拿不準(zhǔn)這時代出現(xiàn)了小籠包沒有,大抵應(yīng)該還是有的。
他原本還是有些喜悅的,他也曾送人禮,逢年過節(jié)也收禮物,但那些花里胡哨的禮當(dāng)始終不入他的心意,唯獨在實用方面最是看重。
李寇與呼延灼互相揖了,又與馬娘子見了禮,客氣地道:“來就來了,帶什么禮?!”
馬娘子奉上禮物,道:“少君有古之高潔,特取‘五辛’,少君莫嫌?!?p> 什么是五辛?
這時,朱文忙忙從廂房出來,聽是五辛,心下便敬重這馬姑娘,認(rèn)定那是個知書達(dá)理的。
李寇接了禮物,便請訪客入內(nèi)。
他順嘴問朱文:“何謂五辛?”
朱文笑道:“此漢末,魏晉初時江南風(fēng)俗,每逢年初,人們即以蔥、蒜、韭、蓼蒿、芥,取嫩的,雜糅以食,一者發(fā)五臟之氣,二來迎接新春。到如今,江南江北人家,也有食五辛菜的習(xí)俗,馬娘子為謝大郎高潔,必親手所采摘制作,此乃心意?!?p> 李寇心道,那能吃得下?
他便將五辛菜交給朱文,道:“我也不懂這些,然有老人與小孩,你拿去請他們食之,哦,留我一些便可?!?p> 朱文并不推辭,欣喜取了五辛菜回屋。
李寇請兩人進(jìn)門,又后知后覺道:“哦,燈光又不亮,不會讓人說閑話吧?”
馬娘子微微薄怒,卻好笑將李寇上下打量一番,道:“少君何時總角?何時冠?”
意思就是你有那能耐嗎?
李寇默然無語,回頭叮囑伙計:“小二哥送些熱湯,有勞?!?p> 三人進(jìn)了門,馬娘子又拜謝道:“少君高潔……”
“我也為利而已,不必客套,有什么話直說,我不耐繞來繞去?!崩羁馨徇^椅子先請兩人坐下,他下意識要去泡茶。
“不多了,我的茶葉也不多了。”李寇見過客棧掌柜的泡茶,他問朱文才知道如今的茶雖然不放油鹽醬醋,但也是敲成粉末用開水沖成湯的,里頭也有加奶,加糖的,他可不喜歡這些,小賣部有一些茶葉,不是什么好茶,但也足夠他平時所用。
雪白的杯子里泡上茶,李寇又給自己沖了一杯,放在桌上,坐下看著馬儀貞。
馬儀貞矚目玻璃杯中茶色清亮,一拍手道:“少君的琉璃盞既不怕熱水,到時不如辦一場點茶大會如何?”
李寇不懂這些,就說都由馬娘子操辦。
馬娘子又問李寇何時去點察。
李寇道:“專業(yè)的事情交給專業(yè)人才去辦,我盯著干什么?拍賣的時候,沒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不必看著,況且我還有事情要辦。”
馬娘子奇道:“少君不怕我與買家先談妥,琉璃盞大會時低價出售?”
李寇道:“不怕,你要敢坑我,我便把琉璃盞打成白菜價。”
呼延灼驚道:“何為白菜價?”
李寇隨口胡說:“便是白送也沒人要的菜價?!?p> 難道此時并無白菜嗎?
李寇當(dāng)然不知這時代的白菜叫崧,而且還是種植在長江流域的。
白菜要成為遍布大江南北,并在隆冬季節(jié)出各家壇壇罐罐,那還需要一百多年的時間,不過,白菜也就是崧在兩宋時期知名度可不低。
早在南北朝時期,南方的貴族就喜歡用白菜搭配鮑魚寬待客人。
兩宋時期的文學(xué)家對崧也有很多描寫,范成大的《秋日田園雜興》里就有說:“撥雪挑來踏地菘,味如蜜藕更肥醲。”
北宋后期的大文學(xué)家蘇軾更愛崧,竟認(rèn)為大冬天的崧比得上羔羊肉乃至熊掌。
兩宋之際,蔬菜之王還是葵,從春秋戰(zhàn)國時期,葵就成為北方的主要蔬菜,《詩經(jīng)·豳風(fēng)·七月》中記載“七月烹葵及菽”,菽是豆,葵便是葵菜,不僅僅是秋葵,這物什一年四季都可種植,一直到冰河期到來,也就是元代,崧才取代葵成為北方地區(qū)蔬菜之王,元代《析津志》里記載崧在北方蔬菜中以位居首位。
北宋后期的渭州自然是有崧的,只是價格可不便宜。
李寇隱約記著昨晚吃飯時在飯菜里找到過白菜幫,只是他不知道此物昂貴而已。
他的解釋讓呼延灼恍然大悟,不由笑道:“琉璃盞恐怕不能進(jìn)入民間,便是多一些,年有萬盞的產(chǎn)量,那也貴重得很。倘若平民也能用得起琉璃盞,那才是果真不值錢。”
那沒必要,我們的瓷杯并不比玻璃杯差到哪去。
李寇道:“此后話,我既全權(quán)委托馬姑娘照應(yīng),自然不橫加干涉,這琉璃盞怎么賣,價格多少,我都不問,只看最后的結(jié)果?!?p> 這就讓馬娘子無話可說了。
她本要問李寇問個章程,可他一問三不說能如何?
“也好,少君信我,我不負(fù)少君美意?!瘪R娘子說完,不由不知該再說什么了。
李寇也覺著無話可說,他倒是愿意與呼延灼討論些武藝,請教些兵法,但他與這人也并不熟悉,大略人家也不是很愿意教的。
三人相對無言枯坐片刻,李寇忽想起要做小本買賣的事情。
他直問馬娘子哪里的店鋪合算些。
馬娘子心下輕松許多,連忙問要做甚么用。
李寇道:“兩三月要修城墻,我總不能坐著吃飽了混日子。我有一些做飯的小手藝,想造個小車,沿街叫賣面條,一是做個營生,不讓人閑著,二來要考察市場,以到手的數(shù)十萬錢,再生千百萬錢,否則哪里養(yǎng)得起一村數(shù)百口人家?!?p> 馬娘子便問:“少君要做甚么買賣?”
李寇想了一下才說:“暫且不知,大概是糧食,也許是煤炭,也有可能會有一些小手藝作品,馬姑娘有什么教我的嗎?”
聽他竟要去叫賣面條,馬娘子心里錯愕至極。
她不明白李寇坐擁數(shù)十萬錢,眼看著又有百萬錢入手卻要做甚么小本生意的用意。
不過她聰明至極,稍稍一想便明白了。
她笑著拍手贊美:“少君真是個明白人,先知曉渭州的物價,由此再決定做甚么營生,這是踏實的計劃。只不過少君怕是忘了,國朝有‘時估’機(jī)制,若是少君要做面食生意,看面粉價格,只要去看州縣的所示榜文,便知一州一縣乃至一路的價格,何必親自打聽?”
李寇聽著糊涂,他哪里知道什么叫“時估”機(jī)制。
馬娘子不由好笑道:“少君于此也不知,還做甚么生意?唐朝時候,所有的交易均要在官府指定的位置進(jìn)行,晌午擊鼓三百宣布開市,日落則敲鉦三百以示閉市。”
李寇點頭道:“這能理解,唐代所用制度乃是坊市制,我曾聽說沿街?jǐn)[攤都不準(zhǔn)。”
“是這樣的,彼時官府有‘市令’一職,主管百族交易之事,坊市間一切交易,均以官府定價為本。官府為定物價,每旬對各商品做出估計價格再推行于市,尋常都以商品質(zhì)量的優(yōu)劣,定上、中、下三品,這種機(jī)制便是所謂的‘三賈均市’,這便是‘時估’機(jī)制?!瘪R娘子在商業(yè)里很好為人師,她諄諄教導(dǎo)李寇歷史知識。
李寇聽完有些失望地道:“這莫不是計劃經(jīng)濟(jì)嗎?這樣的制度只怕跟不上市場上的變動,國朝沒有完善嗎?”
馬娘子笑道:“自然是要完善的,晚唐之后,坊市制逐步解體,而‘時估’機(jī)制卻為國朝繼承了。只不過此前的市令,如今改為市易務(wù),大部職責(zé)又并入提舉司,市易務(wù)主管一州官府采購、估價,以及協(xié)助官府收稅時的折實物為貨幣,提舉司掌‘時估’。每旬最后一天一縣一州的提舉公干差役,合一縣一州的各行業(yè)商業(yè)領(lǐng)袖與縣衙或州衙,根據(jù)當(dāng)時當(dāng)日的物價評估出下一旬的商品價格,登記造冊逐級上報,最終匯總與三司存留,而‘時估’之后,一縣一州的商品價格,官府須張貼于顯眼之處,作為市場物價參考利用?!?p> 李寇贊嘆道:“真是聰明的一招,有這樣的機(jī)制,逐步建立起對全國的物價的掌控,非但能平抑物價,又可根據(jù)需要調(diào)配資源,”但他認(rèn)為這樣的機(jī)制恐怕落實不好,“只是國法若不完善,只怕要早就千百個投機(jī)商人?!?p> 他又問馬娘子估價的步驟,馬娘子曾是渭州糧商之首的王氏糧行掌門人,她應(yīng)當(dāng)知道。
馬娘子搖頭道:“少君問這個也沒有用,凡有利,早被投機(jī)商人攫取了利潤,他們不事生產(chǎn)只管憑手里的錢生更多錢,此乃虛務(wù),除卻造就些富人之外,于國于民并無益處。只是市場上的商品豐富,必有溢價為人所擄掠,且這些商人雖擢取利潤,但也推行廣為流傳的物品于天下,也算是一件好事。”
李寇心里的贊嘆溢于言表。
這不正是宋代的“實業(yè)”和“金融”嗎?
李寇又贊嘆馬娘子:“姑娘真是少有的商業(yè)人才?!?p> 他不喜歡金融,一點兒也不喜歡。
但他也知道金融是工商業(yè)發(fā)展中不可避免要產(chǎn)生的,在古代就能有人意識到金融不能產(chǎn)生價值,唯有工商業(yè)才能創(chuàng)造價值的人,估計應(yīng)該還是不多的。
哪怕很多那也未必都像這馬姑娘一樣清醒地認(rèn)識到工商業(yè)乃市場之根本,金融只能產(chǎn)生虛加值。
馬儀貞展顏一笑直視著李寇,道:“看少君是手握大量商品的,此時沒有,將來未必沒有。不如我們做一個君子約定,少君讀書也好,從軍也罷,或者要做個富貴閑人,那么少君若有商品,莫若交由我來售賣,且要先獨家售賣,利潤么到時再做商量,如何?”
李寇道:“且容我先立足,饒我半年光景,可好?”
馬姑娘伸出白玉般小手,道:“那便君子一言?”
李寇袖手道:“且莫著急?!?p> 馬娘子玉手落個空,不由心中來氣。
她竟起身氣鼓鼓就這么離開了。
李寇心中道:“你是個美女,也不該想欺負(fù)我啊,你道是是也不是?”
是極,是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