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紫冰遵從八王的囑咐扮成男子,再次來到白礬樓。紫冰徑直就要上二樓,卻被店伙計攔住:“客官,幾位啊?”
“一位?!?p> “客官坐樓下吧。我給您收拾桌子?!被镉嫶蛄克莻€面生的酒客,就把她往大廳讓。
“怎么?一位就不能上樓?怕我少給你酒錢?”紫冰站在樓梯口不動,抬眼瞧著小二有些不屑。
“客官有所不知。若是晌午您上去也就上去了。只是這晚間二樓都是酒量甚大的主兒,公子這樣斯文……”
紫冰明白小二并非為難,只是怕她酒量不濟(jì)。她心中暗自得意:我不到十歲就跟著師叔一壇一壇地喝,二樓未必有幾個能喝過我的。想著一笑,對伙計道:“拿酒來?!?p> 店伙計見她執(zhí)意要上樓,只得端來三碗酒:“客官,小店的規(guī)矩,您若是辨出三碗酒的名字,還不醉,就能上樓。”幾個要上樓的老酒客見有熱鬧看也就湊了過來。“客官,您坐著喝?!?p> “不用?!弊媳似鹨煌刖坡劻寺劊靡獾匦π?,一飲而盡沖幾個看客道:“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這是新豐酒?!?p> 紫冰自信地沒有回頭看伙計的答案,揚手一扔,酒碗就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伙計的托盤上。
有酒客喝一聲:“好功夫?!?p> 紫冰雖不理會,心中卻是躍躍欲試的興奮,又端起一碗道:“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蘭陵酒?!?p> 待喝完,仍是揚手一扔,這個酒碗又穩(wěn)穩(wěn)地摞在前一個空碗之上。
她又端起第三碗,喝了一口道:“駿馬迎來坐堂中,金盆盛酒竹葉香。這該是——竹葉青?!?p> 前邊兩碗酒下肚,一股熱氣沖上腦殼,紫冰才覺察到這是酒醅,比平時喝的酒濃稠許多,兩碗的酒勁比得過平時七八碗。
紫冰的自鳴得意被兩碗猛烈的酒精沖的散淡,腦中甚至有些開始暈騰騰的迷離。她對第三碗酒并沒有十拿九穩(wěn)的把握。她撐著面子,仍把碗一扔,摞在一起,回頭定定地瞧著伙計,渴求答案。
“客官,好酒量。”伙計讓著坐,“請上樓?!?p> 紫冰心里松了一口氣,一手扶著欄桿上了樓。樓上的格局與樓下大不同。樓下是散鋪,樓上是分隔的雅座?;镉嫇荛_簾子,貼著金邊的紅紗梔子燈便映入紫冰的眼簾。
待紫冰坐定,伙計便把閣兒間的竹簾放下。紫冰倒了一碗酸梅湯配著幾樣小菜來壓壓酒勁,一邊隔著竹簾的縫隙窺視著周遭的一切。紫冰剛挖了一枚鴨蛋黃來吃,就有兩人撥簾而入。紫冰趕緊站起來,靜靜地等著來人張口。
“兄臺好酒量!”
“是啊,是啊,公子雖然臉生,但有酒就是朋友。來來,再和兄臺喝兩杯?!?p> 紫冰辨不出真假,只陪笑道:“小可初來乍到不知規(guī)矩。愧不敢當(dāng)。”
“公子身著胡服,可是經(jīng)商之人?”紫冰嗯了一聲,還沒想起話來搪塞,又被打斷:“公子既是商賈,少不得今后要常來這白礬樓。我兄弟就告訴你規(guī)矩。大家都是好酒的,每逢有人初次上樓,我們這些酒蟲子少不得要來認(rèn)識認(rèn)識。往后都是朋友?!?p> “小二,拿壺酒來?!?p> 伙計聞聲而來:“客官初次上樓,這壺酒是小店贈送的。幾位盡興!”
“來來來,兄臺,我們一醉方休!”
紫冰看二人形容,不像是心機(jī)深沉之人,又怕喝酒誤事,推脫道:“承蒙兩位公子錯愛,小可今晚約了人談事情。不能陪二位盡興,還望海涵?!蹦莾扇四睦锎饝?yīng),三推四推地讓酒。紫冰無奈,只得連干三碗打發(fā)兩人離開。
只是喝酒一旦開了頭,就不好收場,又有資深酒友聽說,前來讓酒。紫冰哪里經(jīng)得住這些酒鬼的纏讓,要在平時早就沒有了耐心,可念及一旦打草驚蛇,豈不白白辜負(fù)了自己喝的三碗烈酒,只好忍著沒翻臉,但也沒有好臉色:“諸位酒豪,本人今晚在此有要事要談,不能陪諸位盡興。承蒙諸位瞧得起我,我自飲三杯,今日就散了吧。”
諸人瞧她雖年輕卻說話干脆不容商量,忖度著該是生意場上見慣了世面的,也不敢輕惹,只得看著她飲完三杯散去了。
紫冰撐著股勁兒,干坐了半個時辰,把前來拼酒的,還有來來往往的人前前后后仔細(xì)想了一遍,并沒有可疑的人事。漸漸的,她有些迷蒙,準(zhǔn)備離去。走到樓梯口,思量著樓上還有一層,她有意無意地往上瞧了一眼——一片亮光光的晃眼。這一晃,刺的紫冰有些清醒。
她上了兩蹬樓梯,瞧著是一群衣著閃亮的胡姬在跳舞,中間的一位手里拿著一個銅鏡模樣的物什舞姿優(yōu)美的旋轉(zhuǎn)。也不知道是酒勁兒太足,還是胡姬的舞蹈太夢幻炫麗,她只覺得眩暈站不穩(wěn)。
好不容易找到點端倪,年少的好勝慫恿她上去看看,可想起大街上都能公然襲擊郡主,不知對方到底什么底細(xì),有多少人?大腦中所剩無幾的清醒告誡她不要逞強。
紫冰撐著回到南清宮回房倒頭就睡。八王聽說紫冰回來了,著急詢問消息,就讓紫云前去叫醒紫冰。
“怎么,喝多了?”紫云寵溺地捏著紫冰的臉笑道。
“睡了……”紫冰枕著胳膊懶洋洋道。
“先別睡,說說什么樣?”紫云晃著紫冰。
紫冰眼都不睜開,撥了一下她姐姐的手,哼了一聲:“郡主看到亮光光晃眼的或許就是鏡子。沒準(zhǔn)那人就藏在……”話沒說完,就睡著了。
紫云見狀有些埋怨八王:“王爺怎么能讓紫冰獨自去白礬樓,喝成這個樣子出點事怎么辦?”
八王強辯道:“夫人這是怪我嘍?紫冰的酒量不是你都很放心嗎?”
“王爺——”紫云有些著急,“你讓紫冰學(xué)著辦事,我不攔著??墒侨f不能把她置于危險境地?!?p> 八王本是想夫妻間饒舌逗樂,不料紫云竟如此義正辭嚴(yán),有些愧疚:“夫人別擔(dān)心。我沒有不顧紫冰安危。”
“可……怎么還喝成這樣?”
“夫人不知道,臉生的酒客要到白礬樓二樓去,須得過好幾關(guān)。我以為紫冰上不去樓。沒想到她酒量當(dāng)真不弱……”
紫云見八王面有愧色,又笑道:“紫冰的酒量都是從小跟著師叔練出來的?!?p> “這倒奇了。佛家弟子還能喝酒?”八王笑問。
“我說的這位師叔是俗家弟子,當(dāng)年他家里數(shù)十口人慘遭荼毒,是師父救了他,才九死一生。只是師叔每每想起,痛苦不能自拔,就借酒消愁。那時候紫冰還小,見師叔喝了酒就會大笑,她以為喝了酒會高興,開始偷著喝點,漸漸地倒和師叔成了一對忘年的酒友?!?p> 原來這喝酒竟有如此沉痛的背后,遠(yuǎn)不是八王所想的賞心樂事。八王嘆道:“是我疏忽了。下次還是讓云龍去好了?!?p> 紫云忙笑道:“不必。紫冰后來是真的好酒。你瞧瞧,她雖是醉了,睡著都是笑著的。不信,你明兒問問她,今日喝了什么好酒?”
八王這才放了心,不過接連幾日卻沒有再讓紫冰出門。紫冰照舊去讀書,八王道:“幾日不出去,也難為你沉得下心。”
“有些事兒沒弄清楚,去了也沒意思?!?p> “什么事?”
“你說咱們見到的胡姬和李白見到的一樣嗎?”
一句話把八王問的笑了起來:“就為這個?自然是不一樣的。李白見到的是龜茲人,只是世事變遷,現(xiàn)在有西夏阻隔西域諸國與大宋往來甚少,咱們見到的是波斯人。你問這個做什么?”
“我本想著楊家曾居北漢多年,若說與西北來人有些仇怨倒還說得過去??墒遣ㄋ谷恕麄円话闳〉捞祗脧奈髂隙鴣恚帜芘c天波府生出什么仇恨呢?”
八王見她如此用心,點頭稱許,問:“你覺得人藏在白礬樓?”
“是。我事后反復(fù)想過。”紫冰說著跑到八王的桌案前,提筆就畫出白礬樓所在街道的走向:“你看,郡主的車駕從北向南走。白礬樓坐西朝東。太陽自東南相照,郡主回頭看見的明晃晃的一片若真是鏡子,該在車駕的西北方向?!弊媳霉P桿敲了敲簡圖上的白礬樓道,“就是這兒。白礬樓南向的閣樓里?!?p> 八王甚是贊許的點點頭:“眼下最麻煩的就是不知道對方的身份意圖。還是再等等。”
紫冰到底年輕氣盛,一聽不樂意了:“等?那等到什么時候?那么多酒,我白喝了?”
“不白喝。只是時機(jī)未到?!?p> “那什么時候才到?”正當(dāng)兩人誰也沒法說服誰時,褀瑞前來有要事奏報。
“進(jìn)來吧。什么事?”
褀瑞遞上一個紙團(tuán),八王打開了見寫著四個“激濁揚清”忙問:“誰送來的?”
“郡主差人送來的。來人只說是在州橋一帶扔進(jìn)車?yán)锏模墒侨硕嗖⑽纯吹绞钦l。”
“又是州橋白礬樓一帶,又是沒有看到是誰?有點意思?!弊媳褂行┡d奮。
“適才咱們說到對方的身份……紫冰,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紫冰對著紙團(tuán)端詳了須臾:“是說這字寫的很好嗎?”
“驢唇不對馬嘴?!卑送跣Φ?。
“我的意思是說,既寫得一手好字,想來寫個訴狀不是難事。怎么……王爺覺得哪里奇怪?”
“你說的也有道理?!卑送跛尖獾?,“他既然這般挖空心思地找郡主,怕是不能或者說不敢去衙門。你沒發(fā)現(xiàn)嗎?若說有冤屈,他為什么不寫伸冤或者昭雪,要寫激濁揚清?”
“是啊。說的好像自己是個濁浪排空里的弄潮兒?!弊媳Φ?。
“對!”八王霎時轉(zhuǎn)身指著紫冰道,“就是弄潮兒的感覺??磥肀澈蟠笥形恼?。紫冰,今晚,你再去一趟白礬樓?!?p> 紫冰雙眉一挑,笑道:“好?!笨苫啬钕氲桨椎\樓的規(guī)矩,又有些抱怨:“哎,又要喝酒。真是的!”
“你上次已上過二樓,這次去三樓不是難事?!卑送醢矒岬溃岸堑木坪蓝嗍菫榱撕染?,去三樓的多是追求風(fēng)雅的酒客,各不相干,不會有人難為你的?!?p> 果不其然,因前次紫冰上樓辨酒時曾一碗酒一句詩,此次上三樓,白礬樓的伙計并不為難,殷勤地讓到樓上雅間。雅間里不僅插著當(dāng)季的花,還有筆墨紙硯,點綴有古董、折扇,很是風(fēng)雅。
紫冰指了個據(jù)北朝南的雅間坐定了,才喝了兩盅酒,伙計就來卷起珠簾——是歌舞開鑼了。
綠褲黃衣的胡姬隨著音樂翩翩旋轉(zhuǎn),紗巾和佩帶當(dāng)風(fēng)飄舞,猶如回雪飄搖。中間一個抱著把描金的琵琶——琵琶上鑲著一面銅鏡,隨著飛轉(zhuǎn),銅鏡折射出若隱若現(xiàn)的燭光映著其他胡姬袖子邊緣的亮片,閃爍搖曳、璀璨奪目,異域的魅惑攝人心魄。
紫冰兀自笑笑:“難怪男人們沉溺如此。身為女子我都為之著迷。”正想著紫冰瞧見一個滿臉酒紅的男人扭動著微胖的身體在臺邊扯住胡姬飄起的裙帶,捂到臉上聞了聞。紫冰心中厭惡這人的丑態(tài),可轉(zhuǎn)念一想,難道他是故意的?
只是心中難免惡心,紫冰隱忍不發(fā),又想投石問路,便提筆寫了兩行字,并一錠銀子交給店伙計。
一曲終了,伙計高聲念道:“碧水浩浩云茫茫,美人不來空斷腸。謝這位客人賞——”
也有客人緊隨其后爭著賞錢、賞物,或是湊些詩句來附庸風(fēng)雅。胡姬們按照賞銀多少下來陪飲。紫冰的賞銀早已被眾多豪客蓋過淹沒,她淡淡地瞧著別處的觥籌交錯、推杯換盞,靜靜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