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剪綺羅(十)
余綺一個人蹦蹦噠噠地往井邊去汲水。
她揭開井蓋,一股涼涼的水氣就涌出來,幽深的井底,清清澈澈地倒映著余綺的臉和她背后的天光,余綺把小竹筒拋下去,平靜的井水立刻泛起圈圈波紋。
她一邊用腳將身旁用來裝水的圓木桶拐近了些,一邊提繩,卻發(fā)現(xiàn)繩子提到一半根本動不了,還往下沉。
好奇怪。
余綺湊近井口,撞進(jìn)眼里的,是一只被水泡得發(fā)白,濕發(fā)長手,臉已經(jīng)浮腫得不成樣子的落水鬼,它正沿著繩子飛快地爬上來。一瞬間的驚嚇之后,余綺猛地松開手,抓起井蓋撲緊在井上,喘著氣,額上盡是虛汗。
“小七姑娘真是好膽量,連叫都沒叫一聲?!?p> 又是那令人心煩的聲音。
“你一個修士,這井中有鬼你不捉,打趣我有意思嗎?”
常簫在幾步之外現(xiàn)了身,道:“井中沒鬼,并不需要我動手?!?p> 余綺不知道常簫要干什么,但他的修為還是了得,再怎么記恨她也不可能任由鬼怪在青天白日里作崇,她半信半疑,慢慢挪開井蓋。
井底平平靜靜的,只飄著剛才掉下去的竹筒和繩子。
難道是她看錯了?
她回頭,一張瘆人的死人臉赫然攤在她面前:瞳孔脫落的眼白,泡水起褶的皮膚,呲牙扭曲的面容,聚生著綠藻的濕發(fā)……還有那種腐臭的味道,逼得余綺忍不住一陣想吐,那只水鬼猛地?fù)湟н^來,她無處可躲,只能閉上眼,接著胸口是噬骨的疼,余綺不禁跌坐在地上。
常簫道:“你看,連這種普通的虛像都能傷著你,你還剩多少時日,自己應(yīng)該清楚?!?p> 余綺慢慢張開眼,發(fā)現(xiàn)除了疼,自己身上并無傷痕血跡,氣道:“你弄臟了我家的水!”
常簫道:“是你自己不干凈,那張臉,你不覺得似曾相識嗎?”
“不認(rèn)識?!庇嗑_嘴里強(qiáng)硬。
“余家五小姐,”常簫慢慢開口,“我原以為告訴你我的名字,你能收斂一點(diǎn)?!?p> “誰要記得你的名字,你這樣的陰魂不散,是記恨我當(dāng)初偷了你的掌鈴嗎?”余綺道。
“是,但更多的,是可憐你。”常簫道。
余綺笑出聲,道:“你吃飽了撐著吧?我現(xiàn)在有手有腳有家有飯吃,不需要你的可憐,”她又啟唇,譏諷道:“你說你可憐我,卻盡忙著提醒我我的死期,要是我不小心多活一天,你便會揮劍斬殺,你真是個大好人。”
常簫道:“你不該與葉修遠(yuǎn)生情……”
“我救他一命,快死了,讓他多陪會兒我不行嗎?”余綺道。
常簫道:“幾十年的光陰寂寞,全被你拋給了他的后半生?!?p> “他不會的?!庇嗑_抬眼,怔怔地看著常簫。
“我?guī)煹茉缯f過,這是一種近乎詛咒的祭術(shù),所祭出的魂魄必須要求絕對純凈,而你不夠。在你死前,你所做過的惡都可能會在葉修遠(yuǎn)的記憶里被無限放大,讓他疏遠(yuǎn)你,甚至厭棄你,比如你二哥的死……”
余綺道:“我沒推他。”
“他是怎么進(jìn)的院子,怎么被水鬼拖下去,又是怎么大聲呼救,卻遲遲不見有人來,你說,全跟你沒關(guān)系嗎?”
“他該死?!庇嗑_恨恨道,她的手緊握成拳。
常簫道:“那時,原以為你只是個膽子大點(diǎn)的小女孩,好奇心重些罷,是不是從你叫我一聲哥哥開始,一切你都盤算好了?!?p> 余綺道:“偷你掌鈴是我不該,可沒有什么法器,我不可能躲掉水鬼的反撲全身而退,更不可能永遠(yuǎn)鎮(zhèn)住那只兇惡的水鬼,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它是你那么重要的東西?!?p> “單這件事,你背了人命,葉修遠(yuǎn)就不可能再親近你?!?p> 余綺道:“只是可能而已?!?p> 常簫道:“是的,只是可能而已,毫無僥幸的可能。”
余綺沉默了一會兒,道:“正好,我還擔(dān)心他要忘掉我不那么容易,”她看著常簫說:“你若真可憐我,到那一天,不需要你動手,替我收尸就行。”說完,她提起那只空蕩蕩的木桶原路返回。
常簫看著余綺走遠(yuǎn),閃身隱退。
“你若真的毒蝎心腸,窮兇惡極還好,可你偏偏又不夠壞,生前的冷漠疏離,最大的惡意,全會成為你死后葉修遠(yuǎn)終身難以消弭的歉意與悔恨,詛咒是兩個人的,遺憾也是兩個人的?!背:嶌o靜地看了一眼墻頭蔥郁的樹頂,拂掉了落在身上的一片葉子。
“我說這天氣熱得讓人中暑吧,你看,七丫頭去取個水,竹筒還掉井里了?!卑⑹弥鴤€蒲扇,使勁地?fù)u搖,扇扇自己,又扇扇身邊臉色發(fā)白的余綺。
阿鳳將切好的西瓜遞一塊到余綺面前,道:“小七,你吃點(diǎn)兒,消暑的?!?p> 余綺接過,盯著眼前能紅得出水的西瓜發(fā)呆。
“她熱傻了?”阿石對阿鳳道,他吃一口西瓜,“你只盯著干什么?這瓜沒壞,能吃,很甜的,喂,七丫頭!”
余綺吃口瓜。
“怎么了?”阿石湊近到余綺耳邊悄聲道,“噢,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被公子給拒絕了?”除了這個,阿石實(shí)在想不出其他能讓余綺這般模樣的理由。
余綺又吃了一口瓜。
“真的?公子他真的對你這樣!”阿石叫起來,周圍散坐的幾位病人,隨即轉(zhuǎn)頭看向他們,隔壁的有些也探過腦袋來。
余綺給阿石翻個白眼,道:“就是,太氣人了,我明明只是熱得眼花抓錯了味藥,他有必要這么生氣嗎?人到夏天還真是火氣大?!?p> 聽了這個,旁人八卦的心這才被打消去。
“阿石哥,可不能再那么說了,剛才差點(diǎn)給公子和小七帶來多大的麻煩。”阿鳳小聲對阿石說道。
“錯了錯了,”阿石忙道,“七丫頭你到底怎么了?”
“我……”
“小七,隨我來一趟。”葉修遠(yuǎn)這時突然出現(xiàn)在門前,面容有些嚴(yán)肅。
“知道。”余綺不自顧地有些緊張,若不是阿鳳拿掉她手中的西瓜,她沒準(zhǔn)真會一路抓著這塊瓜隨葉修遠(yuǎn)進(jìn)房間。
該來的要來了嗎?她還沒準(zhǔn)備好,要是葉修遠(yuǎn)趕她走,她又在哪里能找個家?又在哪里能遇到這么好的人?
葉修遠(yuǎn)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并未說話,只是將一條布巾在水中潤濕,然后擰干走到余綺面前,拉起她的手。
余綺的手一下子從他手里滑出,她道:“師父,我……”
“是阿石莽撞,先擦干凈手?!比~修遠(yuǎn)溫柔地再次托起余綺剛才掙開他的手,細(xì)心地擦去上面淡紅的汁水。
“師父,你剛才那么嚴(yán)肅,真是嚇到我了,你真的只是為了,為了配合我的一句謊嗎?”
“嗯,”葉修遠(yuǎn)又補(bǔ)充道:“我嚴(yán)肅時不一直都是那個樣子嗎?剛才哪有你說這般,你膽子天大還會被我嚇到?”葉修遠(yuǎn)一面說一面洗凈布巾,擰干疊整齊晾在盛水盆的矮木架上。
“師父,你叫我來有事嗎?”
“來。”葉修遠(yuǎn)道。
葉修遠(yuǎn)牽著余綺到桌邊,從抽屜中取出一方精巧的小木盒,打開一看,是一支玉潤清涼的簪子。
“托人買的,你戴上試試,不合意的話下次我們一起去。”葉修遠(yuǎn)將簪子從盒中取出遞給余綺道。
余綺沒有去接,她的手暗暗的有些僵硬,道:“師父,我,我不能收。”
“哦,我原以為你是喜歡這種款式的?!比~修遠(yuǎn)退回手,放下手中的簪,默默蓋上盒子收好,有些失落。
“不是的,很喜歡,只是我,我怕我配不上?!彼氯~修遠(yuǎn)會后悔,畢竟他面前的人,真的不夠干凈。
“綺兒,怎么了?”葉修遠(yuǎn)擔(dān)心地問著余綺,她以前從不說這樣的話的。
“我…我昨晚做噩夢了,你不要我了,你趕我走了……”余綺眼淚刷地流下來,她一把抹盡,推開葉修遠(yuǎn)道:“我會自己走的,你別趕我,你別討厭我……”說著正要從房間里沖出去。
“綺兒!”葉修遠(yuǎn)握緊她的手腕,把她拉進(jìn)懷里,趕緊道:“老人說夢都是反的,我要你,我不趕你走,我不討厭你,乖,別怕?!?p> 余綺伏在他肩頭放聲大聲哭起來,她原以為自己已是多厲害,多了不起,揮揮衣袖就能快刀斬情絲什么的,結(jié)果葉修遠(yuǎn)一陣安慰,全亂了。
眾人隔老遠(yuǎn)就聽見哭聲,又不知道屋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有的想湊近些卻被阿石喝道:“看什么看!公子訓(xùn)人呢,還不趕快干活,下一個哭的就是你!”
阿石遠(yuǎn)遠(yuǎn)守著那間屋子不讓人靠近,他一邊吃瓜吐籽,手里的扇子搖的有些急,心道:“七丫頭今天這臉是丟大了。”
余綺哭了好一陣,聲音漸漸小下來,她剛剛想起去看葉修遠(yuǎn),一仰頭,卻被葉修遠(yuǎn)落在她額頭上的吻壓下去,余綺剛哭完還有些抽抽搭搭,呼吸不暢的,這會兒也慢慢平靜下來。
“是我不好?!比~修遠(yuǎn)安慰道,表情似是慎怪,“以后別一驚一乍,會惹人笑的?!?p> 以后?余綺緩了緩自己略略僵硬的手臂,她的以后剩的不多了。她慢慢伸出手摸著葉修遠(yuǎn)的臉,短暫的猶豫過后,她道:“管他呢?!?p> “管他呢。”他也道。
葉修遠(yuǎn)低下頭,道:“這陣子忙著醫(yī)館的事未論到我們的以后,又裝模作樣地循禮守法,處處克制,才讓你受怕了?!?p> 余綺按住他摟她的手,小聲道:“你…你可想好了,若是有人進(jìn)來看見我們…”
“他們不敢進(jìn)來的,若真聽見什么聲音,更好,不用解釋。”葉修遠(yuǎn)溫聲道。
屋外,阿石坐在樹蔭下?lián)u著扇子,坐久了,他嫌樹上的蟬“知了——知了”的太吵,換個陰涼地方,又搖著扇子,繼續(xù)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