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水缸里的水少去一半后,男孩才放下了木桶,扯下旁邊晾著的浴巾擦干身體,穿上了衣服,揣著那件從青年身上扒下的衣服,思考著該如何去面對孩子們。
院長死去的這一年多,男孩獨力撐起了這座教堂。
用一個星期無酬勞為雜貨鋪工作為交換,木雅幫助孩子們在城外下葬了老人。孩子們嚎啕大哭,這個平時對他們又打又罵的院長,貓兒一直稱為“老東西”的院長,是撿他們回來,給他們容身之處的老人。
老人讓他們有書可讀,有飯可吃,有家可回。
自始至終,男孩都沒有留下一滴眼淚。
看著煢煢孑立墳墓,男孩只是心里默默地想著,有些責任必須我來承擔。
他去了東區(qū)那所孩子們平時上課的學校,向校長下跪請求能讓孩子們繼續(xù)讀書。發(fā)不出聲音的他憑著身體動作以及腦海中對文字的記憶,跟校長簽下了一張契約。他瘦小身軀已扛起孩子們生活與學習的重擔。
他東跑西問,得知沒有人會資助這群孩子后,便決定再打一份工,找到桑德庫的老板,請求能夠讓他在這工作。那位來自西大陸的老板終究還是沒有拗過這位不會說話的男孩,給了他一份早晚搬運食材打掃商店的工作,幸運時候還能拿到一些爛菜壞肉。
他在城市里終日奔波,比較著各家的價格,用有限的收入精打細算,為孩子們購買食品、添置衣物,依然保留著孩子們的“驚喜”項目。
生活即便再苦再累,也不能失去該有的樂趣和驚喜,否則生命就會黯淡無光。
即便男孩曾因為肚子饑餓差點昏倒在店里,咬著牙吃了幾口桑德庫里變質扔掉的飯團,最后上吐下瀉險些不省人事……
現(xiàn)在,為了孩子們的安全,他必須將這個秘密死死地守住。
貓兒是第一個跑出來的,他一臉擔憂地望著男孩,問道:
“哥哥,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男孩笑著搖了搖頭,同時拍了拍長高些許的貓兒的肩膀,示意他回房間。后面跟著的孩子們見狀,也知道不該多問,安安靜靜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只剩下他一個人的禱告廳,讓男孩感到無比壓抑。他看著那巨大的神像,無意識的攥緊雙手。手上依然留存著尸體的觸感,以及胸口那股難以抑制的驚懼恐慌。
他像老人死去那樣靜靜地靠著神像的底座,慢慢地將自己蜷成小小一團。
這座無名的神祗,用它肅穆且慈祥的面容望著大廳,靜靜地庇佑著小小的教堂。
過了好一陣子,等男孩情緒平定下來,他起身朝著小樓走去,徑直走向了二樓孩子們的房間。
二樓一共四個房間,貓兒小狼一間,圓圓蛋蛋和杉杉一間,男孩一間,院長一間。只不過杉杉一直求著跟哥哥一起睡,基本上就是和男孩一個房間。
所以男孩走回了自己的房間,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門,看著床上睡著的女孩,心里有些復雜。
剛剛在他洗澡時,終于能夠冷靜下來的時候,巨大的困惑如同夢魘一般纏著他:真的是杉杉殺了這兩個人嗎?她是怎么做到的?
男孩自然不可能相信杉杉說的“我是怪物”這句話,這座大陸上的魔法師本就不是稀罕物件。只是杉杉她從未接觸過魔法一類,是如何做到這一切的?
男孩坐到了床邊,看著杉杉還殘留著恐慌的睡臉,無奈地笑了笑,不再去多想這個問題。
管他的,這是我的妹妹,她平安便萬事無憂。
他溫柔地幫杉杉緊了緊被子,轉身準備離開房間。
一只小手突然抓住了他的右手,杉杉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睜著眼睛可憐巴巴地望著男孩,小聲地說道:
“哥哥,不要走好嗎?”
杉杉的語氣還算平穩(wěn),可她控制不住顫抖的小手已經將她的無助與慌亂徹徹底底地傳達給了男孩。杉杉一直都介于清醒與混沌之間,可一旦閉上眼,腦海中浮現(xiàn)的全是青年死去時那張猙獰的臉,這怎能讓她安穩(wěn)入睡?所以當男孩剛剛走近床邊時,她就已經醒了過來。
男孩坐了回去,摸了摸杉杉的頭,用行動告訴她:別怕,哥哥在這里,不會走的。
杉杉閉上了眼睛,精神上的極度困倦以及心靈上的巨大創(chuàng)傷讓她很快再次進入睡眠。只不過這一次,她的小臉平靜了許多。
哥哥的手雖然有些冰冷,但還是好溫暖…有哥哥在身邊,我就是最安全的。
男孩一邊握著杉杉冰冷的小手,一邊心中思索著之后的事項。下午的課肯定去不了了,現(xiàn)在要考慮的是怎么樣才能讓杉杉快速恢復狀態(tài)。
等著杉杉的小手慢慢松開,男孩這才退出了房間,收拾好后準備動身前往雜貨鋪。
當他剛走下樓梯,就發(fā)現(xiàn)小狼已經站在樓梯口等著他了。
“哥,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可以幫忙的?!?p> 小狼言簡意賅,話語直奔主題。
男孩搖了搖頭,打著手勢說這事不用你管。小狼看到后,點了點頭,又問道:
“杉杉怎么辦?”
男孩比劃出一個休息的手勢。
小狼點了點頭,沒多說什么,徑直走回樓上。
幾個孩子之中,小狼性格最為沉穩(wěn),小大人似的。男孩不在的時候,便是小狼帶著其余孩子上學,回家,睡覺。年齡不大,小臉便已經有了細細的棱角,英俊的底子已經露了出來,更不用提他在學校里遙遙領先的成績。忽視掉出身,這樣一個男孩便已經是完美的存在,不大的學校里已經有了他的崇拜者。
男孩也稍稍松了口氣。懂事的小狼這樣做,便最能分擔他胸口上的重擔。
只不過小狼的懂事,代價過于沉重。
出了教堂后,男孩的腳步不似過去那樣靈動。懷中那件代表著喜樂賭場的身份的衣服,如同滾燙的烙鐵緊緊貼在他的身上,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剛剛發(fā)生了什么。
街道是一如既往的平凡風景:行人、商鋪、車馬。而這一切在男孩眼里,突然變得無比陌生,給他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直到走進雜貨鋪,看到那一如既往懶散又無所事事的木雅老板,男孩終于感受到了自己存在的實感。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開始打掃,而是走到了老板的躺椅旁邊,靜靜地站著。
老板一如既往地無視了他,自顧自地看著手里的小說。
靜默地站了了約五分鐘,老板終于忍不住,開口罵道:
“媽的小兔崽子你站在這兒擋著我的光了,傷了眼睛你賠??!”
男孩身子一顫,立刻換了一個方向站著。
老板咬了咬牙,男孩是什么狗屎脾氣他早就一清二楚。于是他也就不拖沓,沒好氣地說道:
“有屁快放?!?p> 男孩略微遲疑了一下,但還是掏出了懷中粘著血跡的衣服,攤在了桌上。
老板的眼睛瞇了瞇,看到了衣服上的那個標志,語氣有些戲謔:
“你干掉的?”
男孩連忙搖了搖頭。
老板嗤了一聲:
“料你也沒那個本事,如果真是殺干掉的我還能高看你一眼,多給你一點工資?!?p> 男孩頓時有點后悔。
“你想要做什么?”
老板翹了翹二郎腿,似笑非笑的看著他。
男孩咽了咽口水,默默地把衣服往老板的方向推了推。
“你就不怕我把你告發(fā)了?我剛剛權衡過,給喜樂賭場一個面子可比為你這個乳臭未干的窮小子收拾爛攤子獲利豐厚?!?p> 男孩身子下意識地一抖,但他還是眼神堅定地望著老板,即便眼眶里因為害怕而溢出了些許晶瑩。
老板沒有因為男孩的懇求而動容,聲音逐漸變大,已經帶上了怒意斥責道:
“你有沒有想過你惹的禍會給我?guī)矶啻舐闊??你知不知喜樂賭場的老板是震岳階,隨便動一動小拇指都能碾死幾十個你!還有他們花了大價錢請來的炎暴術士,更是巨巖城里屈指可數的幾個高階魔法師!你覺得我和你關系很親近?居然想讓我去為你平息這個禍事!你顧及到我的感受,考慮到此事會給我?guī)淼暮蠊麊???p> 男孩呆呆地望著老板,嘴巴張合卻無法出聲,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從院長死去至今,他再一次落下了眼淚。
不僅是為了孩子們可能遭遇的悲慘結局流淚,也是在為自己不恰當的請求流淚。
自從院長死去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木雅老板可以依靠。他無人所依托,潛意識里已將他當成了最親近的人。遇到這棘手的禍事他第一時間想到求救的人就是木雅老板。急切想解決問題的他壓根就沒想過這會給老板帶來什么嚴重的后果。
老板將衣服推了回去,厭惡的甩了甩手,不耐煩的說:
“拿上這堆破爛玩意,給我滾蛋?!?p> 男孩抓起了衣服,胡亂地塞進自己的襯衣里面。一只腳已經踏出了店門的他忽然轉過了身。
“干什么?還不滾蛋?”
男孩深深地看了一眼老板,鞠了一躬,然后頭也不回地跑了。
直到男孩的背影徹底消失,老板這才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他揉了揉太陽穴,沒有光線看小說的確很傷眼睛。
他正準備拿起那本翻了一大半的大陸禁書《亞蘭諾傳記》,突然喉嚨一甜,一股鮮血順著嘴角慢慢流下。
將口中的鮮血吐干凈后,老板突然站起身,朝著這本書破口大罵道:
“去你媽的天道!去你媽的種群大義!”
罵完后,他頹然地坐了回去,愣愣地看著外面溫暖的世界?;秀遍g,他看到一抹盎然的綠意,正如兩百年前他所處的那片叢林一般。
接著他又笑罵一聲,
“他奶奶的,這算什么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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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上,渾然無視被他撞到罵罵咧咧的路人。
原本思路清晰的大腦此刻如同被巨象踩扁后的馬車轱轆,完全失去了方向。將衣服交給木雅老板銷毀,確保孩子們不會被牽扯上關系,然后帶著孩子們去尋求他的庇護,這就是男孩原本的計劃。如果他的記憶沒有出錯,喜樂賭場衣服上的這個銘刻會在施害者的身上留下一個印記,只要跟著衣服上印刻的魔法波動,就能找到施害者。
所以這件衣服,絕對不能被喜樂賭場的人發(fā)現(xiàn)。找誰處理最為妥當?自然是木雅老板。
只不過他的計劃被木雅老板說破并毫不留情的拒絕了。
男孩不會埋怨木雅老板,更不會去責怪杉杉,他只是需要去思考如何處理掉這個隨時都會爆炸的炸彈。
如果城里沒有能夠避人耳目的地方,那就只能去城外了。將衣服丟的越遠越好,越往平原深處越好。
男孩握了握拳頭,心情慢慢平靜了下來。
他望向了那座高高的城門樓,心中確認了想法。
八個月前,軍隊正式入駐巨巖城,帝國元帥成為新的巨巖城話語人。帝國元帥大手一揮,不對城市進行任何干涉,保留原城主官職,所有軍隊全部扎營于城外,軍隊士兵輪班入城歇息。
六個月前,一波塔克贊聯(lián)邦的特別行動隊,與帝國“狼首”小隊在城外進行了一場捉對廝殺。
五個月前,六名魔人奇襲巨巖城主,最后被斬殺于城主府外僅十米。
三個月前,七名巨巖城冒險者離奇失蹤,在一番調查后,軍隊判斷幾人夜中出城失蹤,可能死于兇獸襲擊,最后不了了之。
一個月前,塔克贊聯(lián)邦創(chuàng)建空間隧道,傳送兩支軍隊駐扎納措平原淺層,理由是七名聯(lián)邦公民死于帝國軍人手中,死狀慘烈,要找帝國找個說法。
一個星期前,坐于大陸中央的星風學院向外界告知,學院一名大魔導啟身前往巨巖城記錄發(fā)生的一切。
在男孩安穩(wěn)的小世界里,絲毫沒有意識到巨巖城外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