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她的耳邊輕聲哼著歌,柔軟又溫暖,聲音低緩,聽不出是男是女。
身體沒有了饑餓感,口中有股香甜的味道,四肢也恢復(fù)了力氣。
是誰救了她?
感知到身前之人心里滿滿都是對她的擔(dān)憂與喜愛,穆幼安卻不敢馬上睜開眼確認(rèn)——人類該是十分恐懼妖族的吧。
她一時之間竟有些不舍這份來自陌生人的、難得的善意。
再等等——
她這么對自己說。
我得等到恩人離開,我不能嚇到她——穆幼安覺得能哼出如此溫柔曲調(diào)的人應(yīng)該是位心腸柔軟的婦人。
可她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她只是貪戀這一點點溫暖,她害怕當(dāng)自己睜開眼后,恩人就會像穩(wěn)婆那樣懼怕她,又會同母親一樣拋棄她。
難道我變成了嬰兒,連心智也變得一樣脆弱了嗎?
穆幼安心中自嘲,卻仍沒有選擇把眼睛睜開。
她想要的很少,無非就是他人的一點真心相待罷了,更多的,她也強求不來。
......
這一等便是好幾個時辰。
恩人一直守在穆幼安的身邊,寸步不離,偶爾會輕聲哼上幾句,卻從不說話。
眼見著天色越來越晚,穆幼安仍然不醒,恩人有些著急了,起身在她身邊走來走去,發(fā)出沉重的“踢踏”聲響。
裝睡的穆幼安聞聲一驚,這明顯不像是人類的腳步聲。
不是人類,卻如此通人性,還會哼歌哄幼兒入睡,難道是——妖族?
帶著一點不為人知的期待,穆幼安悄悄地半睜開眼,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只模樣奇異的生物,當(dāng)然,“模樣奇異”是以她前世的目光來看的。
也不知道為何,見到這異獸的第一眼,穆幼安的腦海中就下意識地浮現(xiàn)出了有關(guān)于它的信息——杻陽之山,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謠,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這些記憶好似與生俱來,可真要究其根本,卻無論如何也弄不清楚。
穆幼安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再去想,反正知道這些東西對她也沒有壞處。
她徹底睜開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因為擔(dān)心她而顯得焦躁的異獸。
鹿蜀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她的目光,見她醒了,它興奮地叫了幾聲,穆幼安可以感受它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這讓她也不由得高興起來,下意識地咧了咧嘴角。
鹿蜀認(rèn)真觀察了穆幼安一會兒,確認(rèn)她已經(jīng)無礙后,才放下心來,它找了一個合適的位置躺下來,將穆幼安護在懷里,很快便沉沉睡去,顯然是累極了。
想到鹿蜀也許是為了她才累成這樣,穆幼安看向異獸的目光不由多了幾分溫情——自她降生在這個世界上,它是第一個對她釋放善意的生物。
等到異獸睡著,穆幼安才有閑心打量她目前的處境。
這是一個頗為寬闊明亮的山洞,溫度適宜。
穆幼安仰躺著,洞頂離她大約有十來米遠,四周的洞壁上長滿了一種會發(fā)光的花草,使得整個洞穴亮如白晝。
腦海中不明來歷的記憶告訴她,這種花草名叫“幽瑩”,它只在夜間子時開花,并且只持續(xù)一刻鐘,綻放時會散發(fā)出白色熒光,其花粉可以用來入藥,至于到底入在什么藥中,便不甚清楚了。
一刻鐘的時間很快過去,幽瑩花輕輕抖動花瓣,將花粉抖落,而后緩緩合攏,再度恢復(fù)成花苞模樣。
洞中一點一點陷入黑暗,唯余兩點綠光幽幽,慢慢地,綠光也消失了。
一夜無夢。
......
翌日清晨。
穆幼安悠悠轉(zhuǎn)醒,無聲地打了一個哈欠,而后眨眨眼,將殘留的睡意趕跑。
鹿蜀此時已經(jīng)不在她身邊了。
一扭頭,正好看見鹿蜀叼著一片晶瑩剔透的葉子向她走來。
見她醒了,鹿蜀的神態(tài)中露出幾分喜色,步子也輕快了不少。
它來到穆幼安身前,跪下前足,低頭將口中的葉子傾斜著放在她的嘴邊。
穆幼安這才發(fā)現(xiàn)葉片上盛著一滴乳白色的液體,離得近了,甚至可以聞到一股清甜的味道。
思及昨晚醒來時口中尚存的滋味還有飽腹感,穆幼安不由得若有所思。
見她只是看著卻不張嘴,鹿蜀有點著急,它用前足輕輕推了推女嬰。
穆幼安回過神,感受到鹿蜀的急切與憂心,心中一暖,張開了口。
冰涼的液體順著葉子的脈絡(luò)流進穆幼安的嘴里,下一秒,葉片便化作冰晶憑空消散了。
見狀,穆幼安也只是驚訝了一瞬,因為在液體入口的那一刻,那不明來歷的記憶再度浮現(xiàn):
乳白色液體來源于一種名為“凝心”的靈草。
凝心草只會在極寒之地生長,它的葉子上每日只會凝結(jié)一滴草木精華——凝心寒露,服之,可溫養(yǎng)經(jīng)脈靈竅,亦可補充身體之所需。
凝心草有一種很奇怪的特性,它們總是成堆成片地生長,可每一次只會有一棵靈草凝出寒露。
凝心寒露一旦凝結(jié),需在半個時辰內(nèi)取用,時間一過,寒露便會與凝心草融為一體,等待下一次凝結(jié)而出。
而失去了寒露的凝心草,會立刻消散在天地間。
......
凝心寒露入體后,不一會兒,一股暖洋洋的感覺便席卷了穆幼安的全身,原本輕微的饑餓感頓時一掃而空,整個人都變得精力充沛起來。
凝心寒露的作用太大了,只需一滴,便能維持一整天的溫飽,體內(nèi)還不會產(chǎn)生任何廢物,對于一個擁有成人意識的嬰兒來說,這很關(guān)鍵。
穆幼安感激地看向鹿蜀,只是礙于現(xiàn)在還不能說話,只好用眼神表達謝意。
鹿蜀似乎看懂了她的眼神,它用頭碰了碰穆幼安的臉,而后立起身子,沖著她輕聲叫了幾聲,似乎在囑咐些什么,接著轉(zhuǎn)過身,三步一回頭地離開了山洞。
穆幼安聽不懂鹿蜀的叫聲,卻能感受到它心中傳來的安撫之意,故而并不擔(dān)心它會一去不復(fù)返。
她閉上眼睛,靜心等待它的歸來。
鹿蜀沒有讓她久等,很快就銜著一串帶著水珠的山果回來了。
它在離穆幼安還有三尺左右的位置停下,將山果放在地上,見穆幼安睜開眼睛看著它,便沖著她低低叫了幾聲,似乎在對她說:我回來了,別害怕。
接著它開始慢慢食用山果。
穆幼安注意到,鹿蜀吃果子的動作很生疏,它先是將果子翻了個面,找到了最好下口的位置,然后一口把成人拳頭大的果子咬住,似乎是想把果子直接咽下去,只是這很困難。它很快也發(fā)現(xiàn)了自己做不到,又把果子吐出來,開始小口小口地啃食,每咀嚼幾下就會停頓一會兒,神情嚴(yán)肅,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看見這一幕,穆幼安心里猛地一沉——鹿蜀根本就不會進食。
不對,與其說是不會,還不如說是從未嘗試過像今天這樣吃東西。
或許它以前根本就不用吃這些東西。
想到自己之前喝掉的凝心寒露,再看見鹿蜀生澀的進食狀態(tài),穆幼安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她偏過頭閉上眼,無聲地落下一滴淚。
......
光陰如梭,半年時間轉(zhuǎn)瞬即逝。
得益于凝心寒露之奇效,六個月過去,穆幼安不僅可以扶著東西慢慢走動,還可以發(fā)出一些簡單的音節(jié)。
在之前那些不能行動的日子里,鹿蜀對她的照顧可謂是無微不至:每日清晨為她取來凝心寒露,夜晚又哼著歌哄她睡覺,并用自己的身體為她取暖;時不時給她找來一些帶著朝露的鮮花、亮晶晶的石頭;還會用一種人性化的、溫柔的目光看著她,讓她幾乎有種被精心呵護著的感覺。
穆幼安此時身無長物,又從未從它身上感受到絲毫惡意,時間一長,她心中的感激自然就轉(zhuǎn)化成了親近之意。
......
這日清晨,在山洞中練習(xí)了幾天走路之后,穆幼安決定外出看看。
鹿蜀沒有拒絕她。
它走在穆幼安的身側(cè),為她提供支撐。
穆幼安就這么半扶著鹿蜀,一步一步,慢慢走出了這個她生活了六月之久的洞穴。
洞口被一種深色的藤蔓層層疊疊地遮擋著,藤蔓上掛著小巧玲瓏的白色花朵。
穆幼安在洞口處站定,呼了一口氣,然后伸手撥開藤蔓。
下一秒,眼前一片豁然開朗。
穆幼安微瞇著眼,好一會兒才適應(yīng)了光明,她向前望去,
只見山洞位于一幽深谷壑之中,四周全是繁茂昌盛的蒼青巨樹。
體型嬌小的動物們在草叢間若隱若現(xiàn),色彩艷麗的蝴蝶在空中飛舞嬉戲,鳥兒在藏在樹枝里婉轉(zhuǎn)歌唱,蟲鳴聲更是絡(luò)繹不絕。
空氣中隱有暗香隨著清風(fēng)襲來,穆幼安甚至隱約聽見了流水撞擊石頭的聲音。
因是清晨,霧氣尚未完全散去,一眼望去,煙霧朦朧,又有些許晨光探射進山谷,光影浮動,不似凡間。
穆幼安只呆了一瞬,隨后她扶住鹿蜀的前足,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還帶有水汽的空氣,低聲喃喃:“真好?!?p> 能來到這個全新的世界,真好;能親眼看見這樣的勃勃生機,真好;能在危難之際遇見鹿蜀,真好——
能夠活著,真是太好了。
在這一刻,穆幼安終于感受到了重生的喜悅。
她想,自己得到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