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城位處九州西南的霧州,偏安一隅,它包攬了縱橫山脈向南洋的所有走勢,遠山如黛白云如裙,是名副其實的山中之城。
街道向貨色兩邊延伸有挑擔(dān)趕路的,有駕牛車送貨的,有趕著毛驢拉貨車的,有駐足欣賞山間風(fēng)景的。
以高大的主城樓為中央,兩邊的屋宇星羅棋布,有茶坊、酒肆、腳店、肉鋪、廟宇、公廨等等。
巷陌人來人往,忽然,街角鉆出一名妙齡少女,她梳著兩條小辮,荷色衣裙干凈樸素,婷婷玉立,她蹦蹦跳跳跑到一個攤前站定,聲音婉轉(zhuǎn)清亮:“大娘,老樣子?!?p> “好嘞?!贝竽镯懥翍?yīng)一聲,手中動作很快,左手?jǐn)傦?,右手打蛋,很快做好一個卷餅,用油紙一包,頭也沒抬,遞將過去。
可等了半天沒人接,她抬一看,只見女孩直愣愣一個方向像是失了魂。
“燕子?”大娘喚了女孩一聲,喚不回女孩的神智,便也將目光投過去,頓時倒吸一口冷氣。
只見巷陌街坊盡頭緩緩行來兩名青年,二人皆一襲冉冉白衣,右邊的后腰別了個小葫蘆,娃娃臉皺著,左邊的男子墨發(fā)飄飄,走動間衣袂搖曳,氣質(zhì)溫潤傲岸,一派風(fēng)光霽月。
大娘張口結(jié)舌,說話都不利索了:“好好好俊……”
這時,又有一人從巷口拐出來,這人一襲張揚明鮮的紅衣,負著手,晃晃悠悠的,肩上趴了只白團子,她身邊的黑衣青年牽著一匹大白馬,氣質(zhì)冷清,臉龐如覆冰雪,看著就不易親近。
兩方匯在一起,云枝年無奈對若負聲道:“你去哪了?一轉(zhuǎn)眼,你人就不見了?!?p> 曲星河盯著她的嘴角,冷笑道:“呵,她還能干嘛去?偷吃唄!”
云枝年道:“此地古怪,不要……”看見玄悲鄰,獨行兩個字被他咽了回去,
先前到玄武城時,天色已然近昏,此時紅霞滿天,流云飛逝,眼見就要黑沉下來,四人緩緩前行,若負聲奇道:“有何古怪?難道這里也是遺尸之地?”
云枝年微微頷首:“不錯。”
若負聲道:“那尸體在哪里?”
曲星河四顧八方,眼睛霍然一亮:“找到了,客棧?!?p> 財神客棧,四字牌匾掛得端端正正。
云枝年淡道:“就在那里?!?p> 曲星河愣住了:“……公子,你的意思是?”
若負聲噗嗤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恭喜你,抽中頭獎?!?p> ……想不到,好不容易找到間客棧,竟是遺尸之地,曲星河蔫頭耷腦地上前拍門。
客棧不大,堂中空無一人,桌椅積滿了油污,掌柜就靠在前臺,聽到聲音,懶懶抬頭看他們一眼:“小店住滿了,還請三位移步別處?!?p> 若負聲一條胳膊肘支在柜臺上,笑吟吟道:“我們不是來住店的,是來和你借店的?!?p> 店掌柜:“……”有區(qū)別嗎?
曲星河肅容道:“我問你,這里近日是否有什么不妥?”
店掌柜一頭霧水:“不妥是指……?”
若負聲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有沒有什么怪異的事?比如說拋尸啦,鬼怪惡靈什么的?”
店掌柜漲紅了臉:“……客官,本小店做的是正經(jīng)生意!”顯然當(dāng)他們是做人肉買賣的了。
若負聲扭頭道:“看來問不出什么,尸體反正就在這里,直接搜不就好了?”
云枝年頷首,對店掌柜道:“此地藏有遺尸,還請先行移駕別處?!?p> 店掌柜聞言,大驚失色:“……遺,遺遺遺尸!?”
“嗯哼,你還活著就是福大命大了?!比糌撀暸呐乃募绨?,晃晃悠悠往里走。
客棧不大,除卻客房,三人在后院,庖屋,酒窖,雜室,一一轉(zhuǎn)悠了個遍,也沒有找到哪怕一塊碎骨碎肉。
曲星河道:“還有哪里沒看過嗎?”
店掌柜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在后面,猶豫道:“還有我和我女兒的房間?!?p> 若負聲看他:“你還有女兒?”
店掌柜干咳一聲道:“我抱養(yǎng)的。”
玄悲鄰止步道:“不必看了。”
若負聲立刻道:“為什么?”
玄悲鄰淡道:“它就在這里?!?p> 此話一出,曲星河眸子一縮,手中恨情光華一綻,對準(zhǔn)店掌柜:“好哇,你這孽物還想瞞天過海!”
店掌柜嚇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臉色蒼白:“不,不是我??!你們要相信我?。 ?p> 云枝年按住曲星河,搖了搖頭:“不是她?!?p> 曲星河動作頓了頓,目光慢慢轉(zhuǎn)到若負聲身上,“難不成,是你!”
“說!你把真的討厭鬼藏哪了!”
若負聲一陣無語,摸了摸下巴,道:“我說……你腦子是被豬啃了嗎?”
曲星河霎時怒氣沖天,云枝年無奈道:“它就在此地,不過我們看不見聽不見觸碰不到?!?p> 曲星河這才反應(yīng)過來會錯了意,紅著臉收起恨情,低聲道:“說起來,之前只能感應(yīng)到大致方位,這次卻能精確到地點,實在太過順利?!?p> 若負聲懶洋洋道:“現(xiàn)在看來也不是那么順利?!?p> 四人從客棧里走出來,夜幕黑沉,街巷安安靜靜,他們找了一家臨近的客棧,這家見到兩人,直接將門一關(guān),隔著門板喊道:“滿了!滿了!”
又試了五家店,回應(yīng)皆是住滿了人。
若負聲砸砸嘴:“這地兒又獨又偏,怎地偏生每間都住滿了人?”
曲星河愁道,“這可怎么辦?難不成要露宿街頭?”
話音剛落。
一聲尖厲的哀嚎驀地劃破夜色:“啊啊啊啊啊————”
若負聲耳尖一動,衣袖一甩,縱身躍上漆黑的屋脊,她跑得飛快,三人緊隨其后,躍上屋檐,卻已不見若負聲的身影。
黑夜如幕,連綿整齊的瓦屋宛如一片片交接的龜背,隔著兩條街,便看到?jīng)_天的火光,映亮一小片鴉色天穹。
“噼里啪啦”碎瓦亂石崩裂穿空,“財神”客棧的端端正正的“財神”牌匾已經(jīng)倒蹋下來,整個店面都陷入一團火焰之中,街道寂靜,沒有街鄰打開門牖探看,只有火焰燃燒的聲音。
一切細小的聲音都逃不過若負聲的耳目,她又翻過一片屋檐,站在屋脊上,居高臨下,紅衣在風(fēng)火里熠熠飄飛,火光映在淡色的眼睛里。
“救救我——”
店掌柜大半身體都陷入一團漆黑黏糊糊的東西里,頭顱包括口鼻也被黑色吞沒,四肢不停舞動掙扎。他抬眼望著屋脊上方才見過的紅衣女子,目露哀求祈望之色,卻想不到,紅衣女子干脆在檐上坐下來,支頤托肘,噙笑望過來。
店掌柜目露恐懼絕望,正在這時,一曲琴音泠泠然響起,緊之而來的是與之相和的琵琶音,一促一緩,一急一舒,張弛有度,若負聲微微抬首,只見一男一女款款從她對面的瓦檐后繞出來,清一色族袍,神情肅穆。
噗嗤一聲,若負聲哈哈大笑,幾乎笑倒在屋檐上。
那女修忍了忍,終于忍不住停下?lián)芘?,勃然大怒,喝道:“你笑什么笑!?p> 若負聲支肘托腮,好整以暇:“你們吹得倒是好聽,可是它有耳朵聽嗎?”
“……”兩人對視一眼,心里又尷尬又是氣憤。
驀然,一柄長劍破空而來,直直刺入黑團體內(nèi),黑團頓時瘋狂顫抖起來,發(fā)出“呀——”類似嬰兒的尖涕聲,卻不肯放開到口的食物。
原來是云枝年和曲星河二人忽然聽見一個短促的尖叫傳來,如同叫到一半,仿佛被什么驟然打斷,于是匆匆尋音疾步趕來。
曲星河大喝一聲,抽出恨情便砍向那黑團,一劍下去,只覺下手如砍入一團黏糊糊的棉花,劍面如被它纏吞覆著,費了極大力氣才把劍身抽回來。
云枝年喊道:“星河!”
曲星河霎時回過頭,二人對視一眼,曲星河霍然抽身后退,云枝年一指甩出數(shù)道符篆,一手捏決,正正附在那黑團之上,千尋光華乍綻,如被狂風(fēng)刮過,符咒驟然顫動起來,上面咒印亮如明火,一個咒陣倏然在那黑團身下展開。
“咿呀——”
黑團將人一吐,化作一團黑霧鉆入石縫,眨眼不見了。
“溜得倒快?!鼻呛邮掌鸷耷?。
“融月道君?!眱擅奘恳幌卤阏J(rèn)出了二人。
雙方見過禮,互通過姓名,兩名修士俱是一臉興奮難抑。
玄悲鄰牽著親親不緊不慢走過來,若負聲從屋檐上一躍而下,迎上去,道:“辛苦辛苦,我都忘了它了?!?p> 玄悲鄰搖了搖頭。
云枝年將掌柜扶起來:“你沒事吧?”
“沒,沒事?!闭乒穸叨哙锣拢澳悄悄悄?,那是個什么妖怪!”
“什么味道?”曲星河蹙眉,上下打量了一番他,道“你尿褲子了?”
掌柜白胖胖的臉一紅,結(jié)結(jié)巴巴道:“不,不好意思?!?p> “我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你?!鼻呛拥?。
掌柜快速點點頭:“小,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曲星河道:“你先說說玄武城基本情況,”
掌柜道:“你們也看到了,這里地遠路偏,說是城其實跟個鎮(zhèn)子沒什么分別,我們世世代代在這里生活,采茶桑田,自己自足,幾乎沒什么外人?!?p> 曲星河又問:“那最近城里有沒有發(fā)生什么事?”
“聽說西街房寡婦家的女兒沒了,還有北街張娘子也失蹤了,之前幾個總愛在外頭玩的小丫頭也不見了。”說到這里,掌柜的抖了抖身體,“恐,恐怕也是被剛才那個,那個妖怪……”
聽到這里,周范蹙眉問:“此處鎮(zhèn)守的仙門沒做什么嗎?”
掌柜好像聽到什么笑話:“哈?仙門?這里哪有正兒八經(jīng)的仙門,全是些食著千鐘,平日逗鳥弄畫的家伙,誰有功夫理這個?”
“簡直枉修仙道!”周珊內(nèi)心怒火滔天。
若負聲摸摸下巴,只覺這話分外耳熟。周珊怒斥完,霍然想起什么,擰著眉毛,矛盾對準(zhǔn)若負聲道:“你既是修士,為何見死不救!”
若負聲毫無愧疚之心道:“我受傷了?!?p> 曲星河嘴角一抽,他是知道真相的,若負聲明明不會開核桃非要表演砸核桃,誰都不要幫誰幫跟誰急,結(jié)果手指被劃了一個小口子,這就是所謂受傷的真面目。
周珊慍道:“看你跑得那么快,可一點兒不像傷得連拖延都做不到!你可知再遲一點,一條人命就沒了!”
似乎聽到什么有趣的話,若負聲啞然失笑,周珊咬牙道:“真是……真是豈有此理!”
若負聲撣撣衣袖,道:“你們應(yīng)該是音修吧?岑山周家似乎是從明家分出的一支,恕我直言,造詣也差得太遠了。”
二人大怒:“你——”
云枝年嘆道:“我代她向二位陪禮,請萬萬別與她計較?!?p> 女修一怔,始料未及,道:“什,什么?融月道君,你認(rèn)得她?你們一起的?”
若負聲嘴角一勾,道:“有這功夫,你不若問問你救下的人,還有什么沒說吧?!?p> 曲星河最先把狐疑的目光投向掌柜,掌柜兩股顫顫道:“不瞞幾位仙人,本店其實并未客滿,只是,只是……”
若負聲笑盈盈接道:“只是對修者成見頗深,所以不愿讓我們住。”
“是,是的?!闭乒窈谷缬晗?。
周范恍然大悟:“難怪我們一連打聽了幾家,都說客滿?!?p> 云枝年道:“這也不怨你,能否帶我們?nèi)ゴ说叵筛匆豢???p> 掌柜心頭一安,連連點頭,自動自發(fā)地在前方帶路,周家兩人也跟在身后。
周珊問道:“事發(fā)突然,為何沒有一戶出來探看?”
掌柜側(cè)過臉,嘆道:“事情出的太多,大伙兒都怕了?!?p> 周范道:“你們這兒應(yīng)該很難有客人吧?”
掌柜點頭:“是矣,幾乎不來外人的,我們也就務(wù)農(nóng)閑暇開開客棧,根本賺不了兩個錢?!?p> 說著,他欲哭無淚回頭看了看深陷火海的客棧,“這,這可真是造孽呦!”
只有后院一口深井,水源離得遠,便是想救火也是力不從心,只好在客棧邊并無緊鄰,靜待火勢燃盡也不會有擴大。曲星河道:“節(jié)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