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要陪我，我沒法拒絕。這人看著謙和安寧的樣子，但說出的話不知怎地有些不容執(zhí)著，我腦子還沒轉(zhuǎn)過來之時已經(jīng)跟著他出了門。
他沒有帶我往漱湘江邊去，反而是掉頭往城中心走去。此時夜色降臨，街道上卻更加繁華熱鬧，熙熙攘攘，沿途的小販商鋪竟都還沒有閉店，熱情地站在街邊招攬生意。一眼望去燈火瑩爍，明亮的長街徑直蔓延到夜色深處，竟看不到盡頭。
我只在晚間去過唐角鎮(zhèn)，那里晚上雖也熱鬧，但比之這里還是差了千百倍。一時間竟看了個眼花繚亂，路過一噴火的雜耍攤子時竟走不動路，著迷般地看了起來。
平夕照步履從容得跟著我，看我瞧得入迷便也站在了我身邊，“往日沒見過么？”
我搖搖頭，奇道：“他是練了什么特異內(nèi)功么？”
平夕照一笑，“不是。是漠北沙商傳過來的小玩意兒，叫‘火哨’。寸許大的小東西，含在唇齒間，舌頭抵住用口腔內(nèi)的熱氣一吹便能噴火。并非什么高深技法?！?p> 那雜耍藝人噴了通火，團(tuán)團(tuán)行了個禮開始討要賞錢。周圍的人紛紛散去，平夕照卻從懷里摸出半個銀錠彈了過去，那藝人連連道謝。
“師兄不是說那不是什么高深技法么，怎么還給了那許多賞錢？”我跟著他離開，追問道。
平夕照低頭沖我淡淡一笑，“那把戲雖非高深，卻頗危險，一個弄不好便會燒的面目全非。若不是困難到了極點(diǎn)，誰又愿意冒著性命危險討口飯吃？”
我似懂非懂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看著我，眉眼間浮起一絲無奈淺笑，調(diào)轉(zhuǎn)目光望向遠(yuǎn)方：“蕓蕓眾生，大多都是艱難存活。生于世家衣食無憂者，實為少數(shù)?！?p> 他聲音似有些沉郁。我不知怎的又忽然想起了公子酉曾說我“長于世家，不知普通人艱辛”的話，心里頓時也有點(diǎn)堵，不由得脫口而出道：“生在世家也有許多煩惱呢。”
平夕照一愣，看了我一眼，“師妹——難道有什么不快？”
我抓了抓頭，“這個，比如說我，嫁給了并不想嫁的人，可能就這么要過一輩子。難道還不夠煩惱么？”但這話說出來，總覺得力度有些不夠，猶豫了下還是懊喪道，“不過你說得對。這比起玩兒命的煩惱，還是小得多了。”
“聽說唐門的外宗公子關(guān)城也算是青年才俊?！彼従彽?，“難道姑娘不覺得是佳偶么？”
我皺眉，“可他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啊?！?p> 我短短十幾年的日子里，似乎只有六師兄滿腔熱切地喜歡過我。愿意與我共飲一壺米酒，愿意帶我在月下奔馬，愿意于繁星之夜敲開我的窗戶。雖然那些心動來去得都那么快，但有情之人的目光是滾燙的，那些滾燙也并不會隨著時光而涼去。
唐胖子無疑是個好人?？伤麧L燙的目光是給別人的，而那人也是個柳葉兒般的好姑娘。我自己得不到無拘無束的喜歡，又阻了別人的情誼，這段婚事怎么想都是個敗筆。
這些愁事涌上心頭，我不由得重重嘆了口氣。
平夕照走在我身側(cè)，半晌問道：“那師妹，難道另有喜歡之人？”
我有些尷尬。說起來我們不過才相識一日，總也聊不到這種事。但他問了，我便忍不住去想答案。腦子里迅速閃過六師兄，但不知怎的，想到他之時內(nèi)心深處卻十分地抗拒，似乎并不想承認(rèn)這便是答案。
而一轉(zhuǎn)念間，我腦海中卻猛地閃過另一人的影子。他在水上一手?jǐn)堉遥皇殖珠L刀，側(cè)臉清冷；他于高臺之上含笑望著我，板正的青色衣服卻翩飛如青鳥之翼；他于月色下手扶著我給他的披肩，神色愕然，眼神復(fù)雜……
我心像漏了一拍。全身頓時涌起強(qiáng)烈的戰(zhàn)栗感，又是惶恐又是自我厭惡。我猛地閉了下眼睛，用盡全力將那些紛亂的畫面踹出腦子，方勉強(qiáng)笑道：“沒有。我方才是開玩笑的?！?p> 平夕照沒有再追問。我們倆人無聲的走了一會兒，來到了這條街上最繁華的所在。街邊是一處高樓，裝修的極盡奢華，從一層往上全都點(diǎn)著碩大的朱紅色宮燈，照得左右如白晝一般。樓門口停著數(shù)輛馬車，一看便是富貴人家所有，門庭臺階前站著一群嬉笑得男男女女，熱鬧非凡。樓上每一層更是探出一塊露臺，無數(shù)羅紗輕衣的女子和錦服貴公子倚在欄桿邊嬉鬧著往下看。里面悠揚(yáng)的歌聲不住得往外鉆，引人向往。
我不僅好奇得駐足往內(nèi)看。便是這么一停腳的功夫，門前一華服男子便笑嘻嘻地迎了上來，“姑娘的衣服真好看。”
我還穿著白日里燕尋給我的齊胸襦裙和輕盈沙羅，這衣服的確符合上京人的口味。我見他長得頗清秀，笑臉又和善，雖上來搭話的舉動有些魯莽，我卻并不介意，也笑道：“謝謝你了?！?p> 他更靠近了些，手指撫過我袖口的沙羅，笑道：“憑風(fēng)如蝶翼，靜處似霞云。普通人穿了真沒有姑娘這般的艷色?！?p> 他夸得我有些不好意思，上京男子真是熱情的讓人招架不住。我還沒說話，旁邊的平夕照卻忽然上前一步，伸手?jǐn)r住我肩膀一帶，居高臨下看了那男子一眼。
那男子一愣，殷紅似酒醉的眼神似清醒了一瞬，但復(fù)又笑道：“喲，姑娘今日有伴了？是你的夫君？”
什么？我連連擺手，“不是不是！”
“那是情哥哥？”
我大窘，“是我?guī)熜?！?p> 那男子頓時大笑，一把拉住我的手，“那便好。我與姑娘一見如故，進(jìn)酒樓里來吃兩杯酒啊，小生做東?！彼戳搜燮较φ眨皫熜忠惨煌瑏硌??！?p> 平夕照一把拉住我往身后一擋，淡淡道：“不必了。我們另有去處。”
他白日里都溫和有禮的樣子，不知為何此時忽然十分強(qiáng)硬。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我趕緊圓場道：“那個這位公子——我們不是出來喝酒的，是來吃飯的。”
“吃飯？”他一愣，笑道，“姑娘想吃什么，我這樓里應(yīng)有盡有啊?！?p> 我正欲搭話，卻被平夕照扳過肩膀。他皺眉看我，臉上似有隱怒：“你知那是什么地方？他是什么人？出門在外，怎能與陌生之人隨意搭話?！?p> 我一呆，他這怒氣來的毫無緣由。那錦衣男子一聽不樂意了，嚷道：“哎你這人怎么說話的！我招呼你師妹，與你何干！你不想來盡自走便好了?！闭f罷，又要來拉我。
我不想這他們吵起來，連忙制止：“哎這位公子，不必說了我們隨你進(jìn)去坐坐便好。但你別罵我?guī)熜?，他可能就是肚子餓了，不是有意的?！?p> 平夕照臉色頗為陰沉，卻不再說話。那錦衣公子頓時嬉笑眼看，陪著我們二人便進(jìn)了高樓內(nèi)。
樓內(nèi)一層更是人聲鼎沸，熏香、胭脂、酒香、飯香混為一團(tuán)，空氣中還有不知什么的馥郁味道讓人頗為躁動。所有的桌邊都有男有女，嬉笑歡聚成一團(tuán)，推杯換盞好不熱鬧。中間的臺上有幾個絕美歌姬在彈唱，宛轉(zhuǎn)悠揚(yáng)、賞心悅目。
那錦衣男子將我們二人安置在角落的桌子里，錦衣男子大聲招呼一下，眨眼間便有人流水般上來了酒菜小食。斟酒的姑娘露著白生生的藕臂，嬌笑著倒完酒便想靠**夕照，卻被他冷靜躲開了。
那男子挨著我坐下，殷切地又是倒酒又是夾菜，與我攀談起來。他如此熱情，還點(diǎn)了這么多酒菜招呼我，我頗不好意思，只得與他客套。幸虧酒和菜的味道都不錯，不過我們萍水相逢，我不能白吃他的，暗暗打定主意一會兒定要付給他錢。
此時臺上一曲罷了，兩個絕色歌姬下去了，換上一抱琴的白衣公子上來。他往那一座，手一掃，一曲琴聲流淌而來。我平日聽的琴曲都頗為悠揚(yáng)，這公子的琴聲卻如喃喃低語，似有人于耳畔輕念情字，尤若溪水纏綿花間流淌。我一時聽得醉了，心頭總覺得被一只手在撫摸。
恰巧我身畔那錦衣男子貼得更緊了些，伴著曖昧的琴聲在我耳畔低語：“自見姑娘第一眼，小生便覺得傾心不已……一席酒宴下來，著實都不想讓姑娘走了……”說著，一只手輕輕撫上了我的膝頭。
?。课乙粋€激靈，立刻清醒了不少。他這樣頓時讓我十分尷尬，趕緊往旁邊避了避，干笑道：“公子說什么呢，你喝醉了？”
他含情脈脈得看著我：“姑娘既都隨我進(jìn)來了，想必也不討厭在下吧？若是顧忌你師兄，小生知樓上有一安靜所在……我們二人上去單獨(dú)對飲，可好？”
我本念他熱情好客才隨他進(jìn)來，但此時見他態(tài)度變得如此膩歪，心中略有些不快，當(dāng)下?lián)u頭：“不用了。我只當(dāng)公子你是個朋友，咱們這頓飯若吃得開心，改明兒再約飲酒就是。”
錦衣男子面色一僵，頓時變得有些難看。
我心中煩悶。剛才那一驚之后，忽然覺得這大廳之中無論是那馥郁香味還是低幽琴聲，都讓人覺得不快。當(dāng)下飲盡杯中酒，起身沖錦衣公子一拱手，“多謝公子款待。但我和師兄還有別的事情，今日先告辭了?！?p> 錦衣男子臉色更是黑了幾分，也跟著站了起來：“你這是何意?！?p> 此時在旁一直沉默不語的平夕照也跟著緩緩站了起來，平靜地看著那錦衣公子，“我?guī)熋玫脑?，還不夠明白么?！?p> 錦衣男子眼角嘴巴抽了抽，清秀的臉有些扭曲，但還是勉強(qiáng)擠出了個笑：“小生以為，姑娘是喜歡在下的——”
“可笑。”平夕照往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掃了錦衣男子一眼。我略有些驚訝，卻見他面色還是十分平靜，只是一雙眼睛中覆著薄薄的寒冰，看著那錦衣男子便仿佛在看一只牲畜。
卻聽他一字一句道：“爾乃蟻鼠，何配貴女?！?p> 錦衣男子頓時臉色大變，面目猙獰得可怕。
我從未見平夕照如此強(qiáng)硬的模樣，但又不愿惹事，趕緊從口袋中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皺眉對錦衣男子道：“公子誤會了，我從沒那意思。就此告辭了。”
“慢著！”錦衣男子揚(yáng)聲叫住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