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大殿時，殿內(nèi)鐘鼎壯美，黎女纖細(xì)，其腰如弱柳，動如扶風(fēng)。崔琰與幾位老臣頷首微笑后便兀自坐下了，完全沒有顧及臺階上圣人冰冷的目光。
青紗羽衣下，是白色的腕子從上而下滑過絲竹、繞過琴弦，像是把琴師的聲色從空中捕捉在手，然后輕輕揉捏，制成了一副靈動跳躍的絕美畫面。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偶有淺淺花草香氣略過，竟也蓋過滿桌的美酒珍饈，再看那幾位女子，亦都是天香國色之姿，好不令人神往。尉遲驥正看得如癡如醉，卻見絲竹之聲戛然而止，幾位女子低眉垂首便輕輕走了。
尉遲驥癡癡地直目送到殿外，方回首卻見圣人舉杯。“世子看得心曠神怡，可是中意哪位女子？”
涼世子愣神片刻，擺擺手?！百F朝果然是知書達(dá)禮，文化源遠(yuǎn)流長。方才我是看她們舞蹈跳得精彩而已，讓陛下笑話了?！?p> “這些個都是我國一等一的佳麗，說她們是天香國色也毫無一點(diǎn)夸張。你若鐘意，大可隨意挑選，孤保準(zhǔn)遂了你的愿?！?p> 尉遲驥恍然大悟。
“陛下。尉遲驥也知道大黎女子天香國色，才貌雙絕。若是以前看見，必然要多欣賞欣賞?！闭f著，轉(zhuǎn)身朝御知笑笑，又道，“但那日在使院放風(fēng)箏，冥冥注定是要認(rèn)識一位女子，形容娟秀可愛，興致活潑、神采飛揚(yáng)，與偀華神女頗有幾分相似，使我久久難以忘懷。其他女子，即便再有姿色，也不及我神女萬分之一。小臣斗膽，再次向神女祈求...”
說著，便撩起左半邊的袍子作勢要跪倒在地，忽聽得外間幾聲大笑，原是崔琰從一旁進(jìn)來，手里拿塊帕子擦著衣裳，步態(tài)顛倒?jié)M臉紅潤，顯然是有些醉了。
“哈哈哈，哎呦，世子這是怎么了，今日喝多了不成？”
崔玉霽驚醒，起步兩下邁過世子跟前，伸手將他扶住。“世子，今日高興多喝幾杯也無妨。但是，要行大禮也得向陛下才是。我們諸人都是臣子臣工，可受不起啊?！?p> 崔傅見他如此動作心中稍有疑慮，不自覺的撇了眼殿上那位，不想正與他眼神撞見，但見他面目含笑眼神輕蔑，心中怒火又起，一時間不知如何發(fā)作，只好舉杯一飲而盡，而后將那銅爵隨意丟在桌上，“當(dāng)啷”一聲，扯了句“胡鬧！”便起身離宴了。
眾人舉目看著他離去，但包括崔玉霽在內(nèi)也未有人上前阻攔。眾人皆知，他們的仇怨是旁人解不開的。他甚至看都沒有看父親一眼，仍站在世子身旁與他玩笑。
殿上?；屎髤s站起身來，急忙喊他回來。見他不管不顧，又轉(zhuǎn)身喊了安別。
“快去照顧下王叔，下人沒個仔細(xì)，你且送他上了車轎再回?！?p> 安別錯愕，沒想到她回如此安排，但倉促間不得要領(lǐng)，又覺得送長輩原是應(yīng)該，便愣了片刻又趕緊去了。
常皇后吩咐完安別，心中剛安穩(wěn)片刻，陡然又緊張起來，再往一旁瞧過去，果然看到那張熟悉的面上掛著的威嚴(yán)表情，心底似沉入冬季的荷花池底一般寒冷，禁不住打了一個冷顫。
“圣人...我”
“嗯，你”，圣人轉(zhuǎn)頭過去，伸手捻了顆葡萄，緩緩地撕著那層掛了霜的皮。一片、一片、一片，直到晶瑩剔透，柔弱地捏在手里時還在微微顫抖，好似隨時都會被他雙指掐碎。
他把葡萄遞過來，示意她張嘴，“皇后。嗯?！倍缓猛滔?，然后輕輕地點(diǎn)頭謝恩，回過頭時心里仍在祈禱，希望他未察覺到自己眼角因?yàn)檫^于害怕而快溢出的淚珠。
圣人也未再理會，仍舊剝弄著那盤葡萄?！笆雷勇渥?，今日新年暫不提這些個國事?！蔽具t驥抱拳又要上言，也被他抬手?jǐn)r住。“罷了，改日孤必令你滿意便是。今日不提?！?p> 尉遲驥卻不在意，趕忙進(jìn)來兩步，見他坐在殿上面帶笑臉，堪堪將自己一席話堵在肚子里無處發(fā)泄，只好又撤回身站在御知面前，正要開口時卻見她道。
“世子別再說了?！庇碱^緊皺，顯然有些不悅?！笆雷尤酥泻澜?，天下女子大有合適人選。我一向胡鬧慣了，尚無婚配念頭?！?p> 尉遲驥仍要辯解，她又道：“我已有意中人了。世子莫要執(zhí)意如此?！?p> 尉遲驥始料不及，愣了片刻方反應(yīng)過來。他于紅拂小院出入多時，她于何人歡喜又為何人憂慮，萬事巨細(xì)皆放在心里每日盤算千遍萬遍，縱使夜深入夢也總是夢見二人諸事。今日見她堅(jiān)決，心中只有哀嘆。再看殿上，諸臣子們已是議論紛紛嘈雜如東市坊間，更甚者交頭接耳兼瞟來幾眼，宛如夏日天里田埂上的農(nóng)婦一般饒舌。
“胡鬧！”
天聽震怒，直將手邊葡萄連帶銀花鑲金的盤器扔下殿來。慌得殿上諸人跪伏在地，不敢多言。唯有尉遲驥仍然神傷，只癡癡的站著，兩眼仍看著御知，目光內(nèi)有萬千話語凝噎。
“御知.我...”
“今日就到此為止吧?！庇f罷，又俯身對圣人道，“孩兒先告退了，明日吉時再來給父王祝賀?！?p> 御知說著話，面上卻毫無半點(diǎn)節(jié)日喜色，全然擺出一副往日肆意妄為的架勢。他知道，這是她一貫做派，但這些在外人看起來驕縱過分的行為對他來說卻是甘之如飴。她的灑脫、大膽、勇敢、孑然獨(dú)立，世間其他女子斷然無法與她比較。哪怕是她轉(zhuǎn)身離開的瞬間，那衣袖從自己身旁略過時的短暫觸碰，也足夠他在夢里回味千百個夜。他不甘心，不甘心就這樣被一個毫無前途的書生打敗，不甘心身為王子竟當(dāng)眾受這樣的屈辱！一個書生，一個世子，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他能給你的，我都能給！為什么不能是我！
“你若選他，日后必會后悔！”
御知頭也不回道：“不勞世子費(fèi)心。”說罷，便要拐過殿門。
“坐下！”
圣人震怒，直將手中酒樽扔將過來。
“天子兒女，如此不知禮數(shù)，口無遮攔！平日太驕縱你，國事家事也不知道輕重緩急！”
御知聽見，扭身回來兩步?！皣歉竿醯?，家也是父王說了算。但女兒的婚事只能我自己做主，旁人誰都不能左右”，然后瞥了一眼尉遲驥，繼續(xù)道，“世子也好，書生也罷，于我來說喜歡才是最重要的?！?p> 滾龍袖一揮，面前杯盤叮叮當(dāng)當(dāng)滾落滿地。
“混賬話！你看看你說的話，哪里有公主樣子！”
“我本來也不喜歡做公主?！?p> “你...”圣人被她氣得有些頭疼?！皾L出去！給我閉門思過！什么時候認(rèn)錯再許你出門！滾！”
崔玉霽上前勸解道：“御知，還不快與圣人認(rèn)錯！”
崔琰也道：“血濃于水，天下沒有哪個父母不愛孩兒的，也沒有哪個孩兒不念父母的。父王對你寵愛有加，你怎能辜負(fù)他一番疼愛?！闭f著，便瞥了眼殿側(cè)陳伏，不再言語。
御知厭惡的看了他一眼，說罷后拂袖而去。
“血濃于水這般話從你嘴里說出來，只叫人覺得惡心?！?p> 諸人驚詫，殿上又是一番嘈雜。李如山低頭思慮片刻上前兩步道：“圣人，公主純真原屬幸事。但結(jié)親之事實(shí)乃安邦定國長久之策，萬望三思。”
“叫人接著舞吧，今日暫不論此事。年后再議。”
“陛下”，尉遲驥抱拳跪倒，“公主既有心上人，小子也不再叨擾。兩國結(jié)親之事，只待我父王與陛下商議協(xié)定便是。過兩日我便啟程回去，屆時再來感謝陛下?！?p> 諸臣子見他如此，包括崔琰在內(nèi)皆松了一口氣。若他不再糾纏御知一人，這偌大朝堂更是有無數(shù)才貌雙絕適齡女子可婚配與他。唯有一人心中忐忑。
“你再住幾日。結(jié)親之事，我想也沒有那么急迫，十天半月就是正月十五，屆時春暖花開，才方便行路?！?p> 尉遲驥沒有推辭，告禮便退了。
圣人起身作勢要走，?；屎筮^來攙扶，卻被他躲開?！拔胰バ菹?，這霓裳羽衣曲是孤特意命人為你新編的，你且品鑒一二。”說罷，示意程篤汝過來攙扶，走出兩步又?jǐn)[擺手，“明日年祭不同往年，皇后記得提醒孤?！?p> ?；屎蠊砘馗?，見他步履蹣跚得走了方敢落座，再回憶起他彼時冷冽眼神，仍舊有些驚慌，再想起來安別，也不知道她怎地如此拖沓，去了半晌也未見回來。雖說是刻意支開她出去，這時節(jié)也過于久了。轉(zhuǎn)身喊了侍女出去尋她，這才安心喝起了桌上的葡萄瓊漿。
轉(zhuǎn)至偏殿塌上，圣人卻只脫了累贅的禮袍換了身簡單衣裳，然后便拉著程篤汝手談起來。幾手剛過，程篤汝便心覺不妙，圣人今日棋意不定落子無方，顯然是心不在焉。
“今日老臣未曾看懂，那涼世子已然松口，圣人為何不遂了他去？”
“西北有個盟友固然是好事。但若他們答應(yīng)什么我就給什么，豈不是顯得我怕了他。若不是吐蕃牽制了我的兩萬騎兵巡防北線，涼國，就像這棋子一樣?！笔持篙p輕一撥，“輕而易舉?！?p> “圣慮運(yùn)籌帷幄，老臣不能及。只是今日公主這一鬧，似乎是對圣人撒氣，怨您打了那書生板子。”
圣人哼笑：“哼。她只知道怨我，哪知道我用心良苦。明日傍晚你親自去傳旨，要她閉門反思一月，若是擅自出門，按忤逆處置！”
“??？這...”
圣人擺擺手：“我就是嚇唬嚇唬她。省的她再鬧出其他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