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寧握著手中的宣筆,沉思良久,一方面想到陶九娘方才那首詩文中的“昨夜雨疏”,然后又聯(lián)想到自己過往的際遇,忽然就有了些靈感,奮筆疾書道:
“昨夜曉夢舊時顏,楚影依昔情難遷。相識無端空相識,想念不復(fù)亦想念?!?p> 李婉婉看著已出的字跡,心里更加驚喜,不覺又靠攏了兩步,淺淺打量著那娟秀的楷體。
蘇寧也認(rèn)真凝視著那幾句詩文,心里的某個角落像是突然被針刺了一樣,不由得涌出一抹心酸:很多事情即便嘴上可以說的那般云淡風(fēng)輕,實際上心里還是很難真正的忘個干凈。
她咧著嘴角露出苦笑的意味,又接著寫道:
“亭臺樓閣寒風(fēng)雨,佳期如許殘夢里。有情自古情難有,春光猶在舊人離。”
李婉婉被她這迅捷的文思險些驚住,然而默念著出來的詩句,心里又有些惴惴不安。
蘇寧咬著嘴唇,緩緩的閉了閉眼,沉吟片刻之后,猛的睜開眼,揮筆寫道:
“卿若塵夢我若魘,一顆紅豆獨纏綿。莫問癡心歸何處,也無相思也無緣。”
看著她最后一個字落下,李婉婉的心隨之顫抖了一下,默念著“莫問癡心歸何處,也無相思也無緣”,猜測著她的心里還惦念著那位趙家三郎,一時間又是憤懣不已。
蘇寧彎下身吹干了筆墨,將紙箋拿起來遞到李婉婉手中,又細(xì)細(xì)的看了眼,淺淺的笑道:“給,婉娘”,隨后卻遲疑著蹙了蹙眉:“若是有哪里不喜歡倒也可以自己再改改?!?p> 她盡量掩飾著內(nèi)心漸漸涌起的悲傷,裝作很平靜的樣子。
李婉婉愣愣的眨了眨眼:“一娘,你......”,想了想她又將就要出口的話忍了回去,改口道:“你果真舍得將這詩文送給我去參加詩會?”
蘇寧抿著薄唇輕輕的點了點頭:“就怕會為婉娘惹來笑話?!?p> 雖說現(xiàn)代的女子比起古代的女人有了更多更好的學(xué)習(xí)機會,不過一想到唐朝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她總歸還是有些膽怯。
李婉婉目光爍爍閃動著,微微的笑道:“一娘,你是活得越來越不自信了?!?p> 她側(cè)首看向屋外,不經(jīng)意的輕挑了下眉梢,卷起詩文便藏入袖中:“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府了,一娘你要好生珍重,過幾日我再來看你?!?p> 蘇寧也跟著瞧了出去,看著外面稀稀落落的亮光,面上不由得露出些擔(dān)憂的神色:“天色如此昏暗,我看還是讓沁兒尋了府上的奴仆送婉娘回府吧?!?p> 李婉婉搖了搖頭,一邊向外走著,一邊分說道:“何須這般麻煩,陶蕓淑都說我李十三娘只會舞刀弄槍,若是行幾里夜路還要人相護,豈不又要讓她笑話了?!?p> 蘇寧苦笑,如此強悍的女子她可真是少見,無法想象以前的蘇寧兒與她在一起究竟是番怎樣的情境。
目送著李婉婉離去,蘇寧緊張的心緒徹底的平緩了下來,提心吊膽了這一日,早已有些疲累不堪。
沁兒扶著她坐到鏡臺邊上,燭火顫動著,照出一張憔悴的面容。
沁兒一面替她卸著妝容,一面細(xì)聲抱怨道:“今日可真是將一娘給累壞了,那陶九娘實在是可惡了些,已經(jīng)搶走了趙郎君,還要如此算計一娘,這副心腸,也不知道趙郎君圖她什么?!?p> 蘇寧心不在焉的聽著沁兒的話,打量著鏡中的自己,腦海里卻開始浮想聯(lián)翩。
看著金簪、玉櫛從發(fā)髻上摘下,修長的青絲隨之垂落到兩邊的肩上,她想著以前齊肩短發(fā)的自己,還真有些懷念。
然而前世注定已經(jīng)成為過往,那個溫柔活潑的蘇寧早已隨著那場海嘯湮沒在了綿延無盡的海洋之中。
今日就當(dāng)是徹底的告?zhèn)€別。
這一世,唯有將蘇寧兒這個角色活得更滋潤些才能慰藉前世的自己。
嗯,那便好好的將自己活成蘇寧兒的樣子吧。
什么欺騙、算計、欺凌,這些統(tǒng)統(tǒng)不存在的。
即便是有,那也只能是她算計別人的份。
......
沒過多久,霜兒打來了熱水,與沁兒一道替她擦洗了身子,換上了褻衣,本要躺到床上準(zhǔn)備安睡時,卻聽到慶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一娘可否睡下了?”
沁兒愣愣的看了眼重新坐起來的蘇寧兒,蘇寧兒半瞇著眼同她點了點頭,沁兒便朝著外面回道:“一娘剛要睡下,慶春姐姐,是大娘子過來了嗎?”
“哦,沒有的”,慶春的聲音略微頓了頓:“秋夜天涼,一娘就早些歇息吧,只是后日便是中秋了,夫人吩咐奴婢過來告知一娘一聲,今年中秋不在府上過了,夫人說想帶著一娘去凈業(yè)寺小住幾日,待得節(jié)日過后再回府,明日就要啟程,霜兒、沁兒還得提前將一娘的行裝打點一下?!?p> “凈業(yè)寺?”
幾人相繼愣了愣。
“知道了,慶春姐姐?!?p> 隨后,屋子外面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沁兒、霜兒不明所以的發(fā)呆了半晌,蘇寧兒也有些愕然。
過了一會兒,沁兒鼓著嘴悶悶不樂道:“這城中處處都是寺廟,大娘子為何突然想要去凈業(yè)寺?”
霜兒木訥的搖了搖頭:“之前也沒聽大夫人提起過”,想了想,又望向蘇一娘,猜測道:“莫不是看著節(jié)日將近,擔(dān)心婉娘帶一娘出去闖出什么禍?zhǔn)拢俊?p> 沁兒嘟著嘴:“只怕是這樣。”
蘇寧兒冷哼了聲:“你們兩個臭丫頭,就別瞎猜了?!?p> 實際上她也聯(lián)想到了這一層,想來那位母親還是有些不放心自己,看來以前的蘇寧兒真不是一個讓人省心的主。
沁兒本就為整日困在這院子里發(fā)愁,此刻聽到要去寺廟小住的消息,更加失落,哀哀的嘆道:“看來今年果真是要徹底與這熱鬧隔絕了?!?p> “行了,死沁兒,一娘都累了一天了,趕緊替一娘收拾了行裝讓一娘歇息吧。”
霜兒催促了沁兒一聲,便著手去準(zhǔn)備打點行裝。
蘇寧兒倚靠在床頭,只是靜靜的注視著兩個丫頭忙碌的身影,霜兒向來心細(xì),由她收拾,自己也不用操心去到寺廟后會短缺什么。
......
蘇府東邊,璣宸院的廂房內(nèi),蘇景剛從外面應(yīng)酬歸來。
周氏和惠兒與他整理著衣衫,聞著渾身散出的酒味,甚是刺鼻。
蘇景沉著一副面孔,等到上衣被解去,這才慵懶的坐到一旁的坐凳上,扶著身旁圓桌苦悶的感嘆道:
“年關(guān)海路回暖,又將有一大批海外胡商入京,如今長安城各處最好的鋪子幾乎都被陶崇那田舍漢占盡,這廝如此還不滿足,竟開始惦記上西市里面我蘇家的邸店?!?p> 周氏也陰著臉,不悅的道:“那些鋪子都有契書在,難不成他還能有通天的本事給搶了去?”
“有北司衙門那些貴人撐著,他自是有手段”,蘇景埋著頭,語氣更加低沉:“恐怕今年市舶司那邊,入市的頭份也會是陶家?!?p> 周氏惴惴不安的坐了下來,兩眼無力的注視著墻邊一幅色澤暗淡的壁畫。
蘇景默了會,忽然抬起頭來,充滿質(zhì)疑的瞟了眼周氏:“剛才回來聽奴仆說,今日京兆府的十三娘與陶家那丫頭來過?”
“來過?!?p> “喔,你又做了蠢事?”
周氏勃然大怒,鼓瞪著眼大罵道:“蘇景,你胡謅什么?”
蘇景沒好氣的瞥了她一眼:“人家送給阿寧的東西你也要攔下,那十三娘是誰,堂堂京兆府尹的幺女,周六娘,你怎生連這點時務(wù)也不識得了?”
“蘇伯鸞,這事你也要質(zhì)問奴家?難道我不知道她是京兆府尹的女兒?”
周氏氣勢洶洶的辯道:“我為的又是什么,你惦記著那丫頭的婚事,又不允許我插手,可我總歸是做嬸嬸的,你自己去審審,那李家小娘子整日里都帶著你那寶貝侄女干了些什么,不是帶她去平康坊找那些沒臉沒皮的‘都知’們廝混,就是到波斯邸去跟那些胡姬們攪在一起,一個女兒家如此做派成何體統(tǒng)。”
蘇景聞言臉色大變,之前興師問罪的底氣頓時全無。
“那死丫頭要是真能附庸風(fēng)雅,學(xué)些詩詞歌賦的東西也算她確實有才學(xué),免不得讓人高看幾眼,可偏偏不思進取,去沾惹些輕賤自己的下作東西?!?p> “咱們商賈人家的子女,你能指望她有多大進益”,蘇景不耐煩的斥了句,語聲卻變得溫和了些:
“即便如此,你也不該當(dāng)著那十三娘的面收了人家的東西嘛,這要是傳揚出去,免不得又要傳我們一個刻薄慢怠的罪名。”
周氏不屑的撇了撇嘴:“不就一張破琴,能攪出什么風(fēng)浪來?!?p> “你這婦人,我與你說不通?!?p> 蘇景無奈的苦嘆了聲,冷著一張臉起身便走到床榻邊躺了下去,而后背過身也懶得再搭理這婦人。
周氏與惠兒面面相覷著,臉上陰晴不定了好一陣,之后屏退惠兒,熄滅了燭火,緊跟著悻悻的躺下身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