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9
張?zhí)梦淖趽u搖晃晃的馬車上,歪靠在轎廂中假寐。
在啟程往南陽前,他到底是招架不住小張氏的軟磨硬泡,終究連著去西院住了兩晚,折騰的這會兒耳朵里還是嗡嗡響。
不過好在臨行前強撐著精神,到過載行,安排了一下清盤的事。所有的騾馬、長駝,架子車一律比市價略低三兩吊錢的價格盡快處理掉,只留了個別的留作其他行當(dāng)自用,兩個碼頭的精壯勞力,統(tǒng)一組織了派往城東的田地墾荒,單身漢三畝,拖家?guī)Э诩右划€半,租子也比尋常人家收的少。
至于打置換來的錢,依了張?zhí)梦牡囊馑迹诔菛|門口買下了一大塊坑洼地,安排張富財找能手墊瓷實了,建成新米倉。
張?zhí)梦娜嗔巳嘤行┌l(fā)暈的腦袋,國家再亂,糧食畢竟是百姓離不了的命根子,洋商再便利,這土生土長的莊稼,難道還能賣的比眼前的便宜?
從在漢口時,張?zhí)梦木土粢獾?,各種行貨洋商都會囤積,只有各種豆米粗糧很少積壓,大多轉(zhuǎn)手便出了洋,而且漢口出現(xiàn)了大量兩廣和蘇杭的酒商,前來漢口尋糧源。張?zhí)梦牡闹庇X告訴他,糧食,會是老張家平穩(wěn)度過這次大轉(zhuǎn)折的殺手锏。
行至中午,張?zhí)梦膹霓I廂中嚷嚷道:“四兒,怎么還沒到呢!都晌午了!”
四兒一直在前頭跟車頭說笑,聽得這嗓子,猛地起身跳下車來,跟在轎廂旁側(cè),捂著瓜皮帽說道:“走老路早就到了,車頭說,前些日子發(fā)大水,舊路那漫水橋沖壞了,得繞到靳崗那邊往南,所以還得一陣子!”
張?zhí)梦膹拇翱谔匠瞿X袋,太陽光刺得他差點睜不開眼睛,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嘀咕道:“這才快到石橋,過了靳崗還得繞獨山,路上連個人煙都沒有,你是想餓死我??!”
四兒懷里揣著半拉烙餅,卻知道張?zhí)梦囊膊皇强懈杉Z的主兒,一摸腦袋,“要不在石橋鎮(zhèn)打個尖兒,石橋的燒雞也…”
“別墨跡了!”張?zhí)梦囊皇穷^暈,再也怕打尖兒耽誤事,連聲催促道:“去給我買點清淡的,邊走邊吃!”
四兒趕忙應(yīng)了一聲,眼瞅著就進石橋老街了,撒開腳丫子就跑到了前頭,要說下館子,那得是張?zhí)梦倪@種老爺知道的透徹,但要不講究風(fēng)雅,四兒這種走街串巷的主兒,那是門兒清。
不一會兒,馬車還沒出了街,四兒就揣了兩個油紙包裹跑了過來,遞進轎廂。
張?zhí)梦脑顼埍銢]多吃,此時已是餓的眼冒金星,忙不迭地拆了看,一個包裹是蘭花豆和點心,另一個卻是個撕好的燒雞,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說了要點清淡的,蘭花豆和燒雞個比個的油晃晃。
張?zhí)梦臏惡现罅藥讐K點心墊吧了一下,卻覺得丟在一旁那燒雞怎么聞起來還挺香的。
原本身子的困乏勁兒都還沒過去,又在西院折騰了兩天,半拉燒雞下了肚之后,張?zhí)梦牡奈迮K六腑都似乎趴了窩兒了,又是頭暈惡心又是四肢發(fā)麻,身上還呼呼地發(fā)冷汗,著實把四兒嚇了個半死。
眼瞅著獨山就在跟前了,這靳崗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上哪尋中醫(yī)仙兒呢!
四兒前后跑了兩三趟,慫眉拉目哭喪個臉挑開布簾子,“我哩天爺?。∵@可咋弄哩??!前頭三五里都瞧不見個莊子的,就個洋佛堂矗在那山尖尖上,老爺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多少條命也賠不起??!”
張?zhí)梦奈嬷亲樱瑥姄沃碜犹а蹚暮熥涌p隙瞧了瞧,看樣子四兒說的洋佛堂應(yīng)該就是赫赫有名的靳崗教堂了,這要死要活的關(guān)節(jié),哪里還論那么真呢!張?zhí)梦陌櫫税櫭?,咧著嘴嚎道:“就去那洋佛堂,那洋教士多半會點醫(yī)術(shù),去尋點藥來!”
“大老爺!那鬼地方去不得!俺娘說過那地方能吸人魂魄,那洋人頓頓要啃小孩骨頭的!”四兒連聲阻止道,“車頭!快些個,趕緊進城!”
“進城還得盤查半天,你就不怕我死半道上!”張?zhí)梦娜滩蛔∵怂膬阂豢?,“就去洋佛堂!你要怕了你站外頭!”
四兒便是他娘站在跟前,也不敢真站外頭,讓張?zhí)梦淖约簜€兒進去。
他怯生生地跟在馬車一側(cè),小踮腳地跟隨著。
穿過青石壘的寨墻,沿途擺了許多圣母立像,西方雕塑坦胸露乳,在四兒的眼里這遍是諂媚攝魂的機關(guān),一路小心翼翼地低著頭,扶著馬車前行。
車頭卻沒些個忌諱,兩眼貪婪地褻瀆著石像。
進了寨墻,四兒才發(fā)覺,遠遠看到的洋佛堂,竟然只是這寨子中最大的一個,在它旁邊,零零散散還有四五個差不多風(fēng)格房子,寨子里的人也比想象中要多得多,男男女女竟有百十口人,還有一大群半大孩子,似乎正在聽課。
寨子里人向馬車這邊投來好奇的眼神,更有幾個膽大的吃奶小孩,緊緊地追著馬車瘋跑。
快到那座最大的教堂時,一個白衣洋人迎上前來,四兒看了看那人蒼白的皮膚和翠綠的眼球,三魂七魄都似乎快要脫離軀體了,緊緊地拽著輪轂不敢前進。
張?zhí)梦囊е琅老萝嚕莺莸仄沉艘谎鬯膬?,真是個慫貨,在漢口時就沒少丟人,見個洋人就打哆嗦,都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還能吃人不成?!
那洋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張?zhí)梦?,眼神中卻似乎有些遲疑。
張?zhí)梦膿沃?,想要直起身子,卻是渾身發(fā)軟,本想說話客套一番,卻不想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滿口的穢物噴涌而出,饒是轉(zhuǎn)頭即時,才沒噴了那洋人一身。
那洋人大驚失色,連連后退,嘴里撇著別扭的漢話,“瘟…疫!他有…瘟疫!”
這一嚷嚷,頓時整個寨子像是炸了鍋似的,原本還好奇圍觀的人們立時四散而逃,幾個從教堂里跑出來的洋修士跟前頭這人嘰里呱啦交談了幾句,紛紛避之不及地退了老遠,其中一個還連聲招呼了幾名信徒,扛著長槍便跑了過來,齊刷刷地指向了正在給張?zhí)梦拇繁车乃膬骸?p> 四兒這邊也是大驚失色,這洋佛堂怎么還有槍???
張?zhí)梦膰I了一陣子,抬手接手帕卻接了空,正準(zhǔn)備昂頭罵人,一看這架勢也是一愣。
打頭的一個洋修士用袖頭捂著口鼻,站得老遠大叫道:“這里…是教堂!不…是醫(yī)院…你們快走!快滾!”
張?zhí)梦念D時滿腔怒火,撐著腿便站起身子,便要分辯。他本就高大,氣勢又足,唬得持槍信徒不由自主又抬了抬槍口,手攥得更緊了。
四兒緩緩蹭到張?zhí)梦纳砬?,悄無聲地把張?zhí)梦膿踉谏砗蟆?p> 雙方就在這教堂門口,緊張兮兮地對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