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弘羊走后,天子又轉(zhuǎn)頭來對霍嬗問道:“桑弘羊的話子侯剛才都聽到了,你覺得重開納粟拜爵之制如何?”
霍嬗略一沉吟,答道:“納粟拜爵之制由來已久,自商君之時起秦國就已行此制度。故御史大夫晁錯的《論貴粟疏》中更是將此制度用于為邊軍籌措軍糧。陛下在元朔年間曾經(jīng)施行的‘武功爵’實際上也是籌集軍費之舉。故而將納粟拜爵之制大力推行開來,從制度到施行都相當可行。”
聽到這里,天子點了點頭。
桑弘羊的這項建議和商鞅、晁錯的政策精神是一脈相承的,都是取民間之財以補國庫。他之所以比較認可也是因為這項政策并沒有制度上的障礙,也不會如算緡告緡一樣因為打擊面過廣最后搞得民怨沸騰。
“不過此制一旦推廣開來,臣心中有兩點疑慮。”霍嬗繼續(xù)道。
“講!”天子倒是有些好奇霍嬗會對這種國策有什么樣的疑慮了。
“我朝的爵位制度乃是承自秦二十級軍功爵位制,此制最初的目的就是獎勵軍功、鼓勵殺敵求勝。秦之所以能夠橫掃六國和秦人聞戰(zhàn)則喜不無關(guān)系。臣第一個比較擔心的就是納粟拜爵之制一旦大規(guī)模推廣可能會影響到軍中的士氣,畢竟別人花些錢糧就能換來士兵們豁出命去得到的爵位,爵位的特殊和好處完全不能體現(xiàn)?!?p> 霍嬗的第一個問題,說實話也算不上什么大問題。只是霍嬗出于階級利益的角度,想要維護高官顯爵的地位不得不講。
秦國的二十級軍功爵位制,嚴格地講應該是軍功勛爵名田宅制度,也就是說這些軍功爵最后都是可以換田宅的。這一點才是秦國的士兵為之瘋狂的真正原因,畢竟只要敢打敢拼,房子、田產(chǎn)、妹子都可以從軍功中獲得,一個古代的男人成日里不就是這點追求嗎?
但劉漢的天子一代又一代的破壞這套制度體系的根基。比如某位天子當了皇帝,天下之人就該一起享受這份快樂,“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酺五日”。
加元服、立后、立太子、有祥瑞,也要與民同樂,上面的詔書再來一遍。因此,在兩漢四百年的歷史中這樣普天同慶的詔書達二百次之多,低等級的爵位早就泛濫了。
文帝采納了晁錯《論貴粟疏》中的建議,武帝施行的“武功爵”,不過是給軍功勛爵名田宅制度的消亡又加了一把火。
“這第二個問題……”霍嬗講到這里,停頓了一下。
“繼續(xù)!”見霍嬗的話說了半截,天子的眉頭一皺。
霍嬗提到的第一個問題,早在他元朔年間施行十一等“武功爵”的時候就遇到過。但是漠北之戰(zhàn)中利用豐厚的賞賜滿足了將士們在財貨上的追求,這點榮譽上的問題也就沒有成為問題。
可是看霍嬗此時欲言又止的情形,他就知道霍嬗要說第二個問題會比第一個問題更加棘手。雖然對桑弘羊推廣納粟拜爵之制能取得的效果很是期待,但若是施行之后產(chǎn)生的問題過大,他也不會一意孤行,終究是江山社稷比較重要一些。
“第二個,臣擔憂納粟拜爵之制會有損徭役之制。我朝的《徭律》令,有言:民產(chǎn)子五人以上,男傅,女十二歲,以父為免者;其父大夫者,以為免老。若是民爵泛濫,必將服徭役者日少,恐怕平民的生活也會更加困苦。”
霍嬗想了想,還是選擇了直言不諱。他未來是要成為朝中重臣,而不是天子的佞臣,這點擔當還是要有的。而且他也不相信從小就以聰睿著稱的天子會沒有看到這些問題,只要天子已經(jīng)看到了這方面的問題,必然在心中也有了腹案,他提出這個問題也不至于會觸到天子的逆鱗。
像納粟拜爵之制可能導致產(chǎn)生的賣官鬻爵問題,霍嬗壓根就沒提。未來初開西邸賣官的漢靈帝還有二百多年才會上線,也沒法把賣官鬻爵并把收入一并納入內(nèi)庫的危害講給天子聽。
其他諸如影響司法制度和選官制度這一類的問題,也不能僅僅只是對天子說一些假設怎樣就會怎樣的話。
另外,在朝堂中想要站穩(wěn)腳跟,所作所為不僅要讓天子滿意,也要符合自己的人設?;翩忧吧砹⑾碌娜嗽O就是天資聰穎,尤其是軍事方面的天賦出類拔萃,不愧是軍神霍去病之子。聰明人可以對國策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一個十歲的小孩要是對國策認識得十分深刻,考慮問題又十分周全,那就不是天資聰穎,而是多智近妖了。
“看來子侯從蓬萊回京的路上看來確實是了解到不少東西?!甭犕昊翩又v出的第二點意見,天子流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神色。
從前的霍嬗聰穎歸聰穎,但是一直有著些許驕矜之氣,對于底層之事就算不是不屑一顧也是知之甚少。能夠觀察到底層民眾的疾苦,就是霍嬗本人有所成長的體現(xiàn)。
“自古國之大事,唯戎與祀。只要能保證了軍隊的供給,小民們縱有不滿也不過疥癬之疾而已?!碧熳幼孕诺卣f道。
歷史上轟轟烈烈的陳勝、吳廣起義,主要的歷史意義就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農(nóng)民起義。
真要說動搖了秦王朝的統(tǒng)治根本,也輪不到半年時間就被章邯率刑徒平定了的陳勝、吳廣。有關(guān)秦王朝的覆滅,真正出力最大的還是六國的舊貴族,比如項羽、魏豹、韓成、田巿、田橫等人,也只有他們才能有兵有錢,組織起真正能與正規(guī)軍對抗的部隊。
只不過漢室并不存在六國遺族這個問題。秦末的喪亂,不僅僅讓中國的人口、經(jīng)濟、文化等領(lǐng)域遭受了重創(chuàng),還將那些幾百年傳承的舊貴族也埋入了歷史的塵埃之中。等到漢初的時節(jié),中央政府的主要任務就是恢復生產(chǎn),使得中原大地恢復元氣。
等到了當今天子統(tǒng)治的時期,連同姓諸侯王也不再是問題。景帝平定了七國之亂,當今實施的推恩令更是讓諸侯王再也沒有抵抗中央的實力。此時的漢室有足夠的軍心、士氣去平定一些小規(guī)模的動亂。
“陛下高見,臣嬗望塵莫及!”霍嬗躬身道。
看到天子自信的神情,再想想平日里和張安世、丙瑜等人的交流,霍嬗也能大概理解此時漢家君臣的想法。他們是真的不認為此時的農(nóng)民能搞出什么大事情來。
畢竟誰也想不到僅僅一年后,大河就會在瓠子口再次決口,兩年后的關(guān)東地區(qū)會出現(xiàn)兩百萬流民。
戰(zhàn)爭軍費、宮室營造、求仙問道這些花費會拖垮漢室的財政,桑弘羊的各種經(jīng)濟政策雖然收獲了大量收入,但是也讓大量中小地主、自耕農(nóng)、小商人等紛紛破產(chǎn),淪為地方豪強的附庸。最后的漢室天子也不得不下《輪臺詔》以示罪己之意。
西漢后期的豪強勢力迅速抬頭,固然有元、成等幾位逗比的能力不足以壓制,也有漢武帝時期中小地主、自耕農(nóng)這樣的漢室中堅消亡的因素存在。中產(chǎn)階級沒有了,自然就會只剩下大地主階級和農(nóng)(佃)民兩個階級,整個社會的階級矛盾、經(jīng)濟體系再也難像西漢中前期一樣加以有效的控制。
又想了一下后,霍嬗又說道:“陛下,臣覺得納粟拜爵之制的推廣還是分兩步進行推廣。納粟贖罪之制可以盡早推行全國,是全國士民都能得享天恩。拜爵之議可以稍緩,有些東西給的他們太輕易了,民間之人也不會珍惜。甚至會發(fā)生破產(chǎn)的有爵者,販賣爵位這樣有辱朝廷官爵的事情發(fā)生?!?p> 納粟贖罪這種事情,相對而言影響沒有那么大,封建社會的司法公正破壞與否也不在于這么一個花錢贖罪的政策是否實行。
但是爵位的泛濫,在徭役和官制體系的形象實在太大,而這兩樣制度一旦動搖,就是整個漢室根基不穩(wěn)的大問題。一個涉及到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勞動力并將最終影響到經(jīng)濟、財政;一個涉及到全國的治理體系和整個政府的運轉(zhuǎn)情況,后世的一把手尚且要手握官帽子和財權(quán),更遑論如今的中央政府。
“子侯此議有理,容朕再考慮一下納粟拜爵的細節(jié)。”天子聞言思考了片刻后,說道。
霍嬗的最后一句話,喚醒了天子對于“武功爵”的印象。當年的“武功爵”失敗,也是和爵位太過泛濫有關(guān)。當時稍微有點錢的平民都能花錢買到爵位,最后也出現(xiàn)了霍嬗所說的破產(chǎn)者販賣爵位的情況。官爵的尊嚴受到了極大影響。
霍嬗也見好就收,沒有打算繼續(xù)就此事勸諫下去,他又不是汲長孺,是位耿直君子。以當今天子的性子,一直說這些不順耳的話題,遲早會觸怒于他。
而且現(xiàn)在的天子和漢室眾臣都屬于那種這些年走得太順的典范,沒有經(jīng)歷過社會的毒打。等到明后年的大河決口、流民遍地的情況出現(xiàn),想必還能警醒一些。說一些不大順耳的話題,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天子再自信,也不會認為他手中的漢軍能夠輕易擺平二百萬流民。
紫塞看門人
這兩天加班,我的稿子也存不了多少。 今天十一點半開始寫了結(jié)尾的幾段,請各位書友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