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靜默了一會兒，甄世杰問道：“你打算跪到什么時候？”“我只是有些問題想不明白，希望得到祖師爺?shù)拈_釋指點，師父就讓我一個人呆著吧?！闭缡澜軣┰甑溃骸澳憔烤瓜敫墒裁?？自虐？”“我只想知道，我究竟做錯了什么，讓師父惱了我，一整天都不理我？是我昨日失手推了你，冒犯了你的尊嚴，還傷了你，忤逆犯上，大逆不道？還是因為我殺了人？你對我的品性不確定，不敢再教這樣的弟子，恐遺禍世人？可在收徒之前，我就是這樣的，并無隱瞞。當日為了救你救瑪雅，我就殺過人，你在場，也是親眼見過的。昨天也是一樣，我為自保與保護自己的親人而殺人，錯在哪兒了？難道他們要殺我，我就該引頸就戮？與那瘋馬一樣腐爛才對？師父好歹告訴我。你就是要判我死刑，也總該讓我知道原因。這樣的冷漠與無視，比你打我一頓，罵我一頓，更叫我傷心難過。”言辭間就帶起了哽咽，他到底是委屈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不是，都不是。你昨日救我性命，連續(xù)三次，我若為那點擦傷怪你，我還是人嗎？人要殺你，你做什么都不過分。我也同樣動用了毒藥，以毒殺人，兵器殺人，是一樣的。你的品性無可挑剔，收你為徒，我不后悔?！薄澳蔷烤故菫槭裁?？是我說了幾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惹你生氣了？”“你信口胡說，又不是第一次，還沒收你入門，你就這樣。我豈會為這點小事而與你計較？”“那我究竟錯在哪里？我今天想了一整天，在這里跪了一個多時辰了，想得頭痛欲裂，也想不出來。這些理由你都否決了，那究竟是為了什么？”“……”他不答。
蘭心等不到答案，努力平息情緒，嘆息道：“算了，師父回去歇著吧。別管我了?！薄澳氵€要跪著？”“想不明白，回去也睡不著。過了今日，還有明日，我不能一直這樣糊里糊涂的過下去?！薄澳氵@是在折磨自己，更是在逼我。我不問你功課，不讓你上手診脈，只是不想你出錯，你傷著，受不起責罰。”“這個理由不錯。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我索性像祖師爺一樣坐著，威嚴沉默，反而能唬住人，永遠不會犯錯?！彼@話帶著濃濃的嘲諷，與淡淡的不屑。不作不錯，那他也永遠學不到東西。有傷在身，不能罰的輕點嗎？至于索性不理他了嗎？這是拿她當小孩子哄呢？這樣的理由，誰信？甄世杰輕斥道：“當著祖師爺?shù)拿?，怎敢說出如此不敬之詞？”“反正師父也不要我了，祖師爺還會認我這個弟子？師父是見我一身血腥，手上沾了人命，嫌我臟，怕玷辱了師門，惹了官司是非？”“我不是怕人怕事的人，何況別人逼上門來，若不奮起反抗，我還看不起你。人命，血腥，官司，說到底大不了就是一死，我怕什么？除死無大事。那次救瑪雅，我精神恍惚，處于混沌狀態(tài)，尸山血海，也沒有太過留心。昨日你如砍瓜切菜一般收割人命，我確實是被嚇壞了。那血腥，尸首，人命讓我魂夢不安，明知他們死有余辜，可睡夢中全是當時的場景，我身上也似乎全是血腥味……”承認自己懼怕徒弟，確實是挺丟人的，師道尊嚴也掛不住了，可為了不讓他自暴自棄，他到底還是說出來了。對于這一點，蘭心是理解的，“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事，難免會害怕。師父只要知道，人是我殺的，真有冤鬼怨靈纏身報仇，也該先找我，輪不上你?！闭缡澜茌p斥道：“胡說什么？大晚上的。”蘭心昂然道：“我不怕。他們要殺我，我為自保而殺人，理所當然。殺人總比被殺好，我問心無愧。我手上，沒有一條人命是無辜的，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不怕我怕。敬畏天意，敬畏生命，是醫(yī)者起碼的尊重。我只是一個平常人，看到你信手揮灑的都是鮮血，都是人命，我能不怕嗎？”既然已經(jīng)說出了懼怕，也沒什么再需要隱瞞的，他這話倒是說得非常順暢。
蘭心后知后覺，探問道：“你是怕冤孽纏身，還是……怕我？”甄世杰坦然道：“我可經(jīng)不起你一掌一指加身。你那么厲害，我又免不了要管你，罵你打你。惹煩你，你……”蘭心懵懂，“我會功夫，殺過人，你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就該知道。這大半年，你老也沒少打過我，我可曾有一絲一毫的不敬？師父，你怎么會這樣想？”甄世杰沒好氣道：“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你殺人，你幾乎顛覆了我的認識，我都不敢認你了，哪還敢管你？”蘭心耐心開解道：“那師父就想想，如果我們都手無縛雞之力，昨天就已經(jīng)死了，姨娘會有多難過？瑪雅會有多傷心？還有你那未出世的孩兒。你是愿意讓他們痛苦，還是平安歸來，一家團聚？至于我，到底是做的不夠，讓你信不過，以致有了逃避之意。師父歇幾天吧，舒緩一下心情。如果還能教導我，我求之不得；若是不能……我不敢強求，尊重你的一切決定?！彼f的有些心灰意冷，甄世杰卻不答應了。“你想得美。過幾天，前面的都忘了，又得幾天不安生。起來，讀書去?！薄皫煾??！薄拔乙粫壕蛠聿槟愕墓φn，不學好，家法伺候?！彼捞m心是個倔強的，不說查功課，他沒準還要繼續(xù)跪著，別說他舍不得他如此自苦，就算不考慮自己，只對他身邊的女人也沒法交代。
蘭心見他不再是敬而遠之的冷漠與拒絕，恢復到了往日的狀態(tài)，怔了一下，欣然應承，便欲起立，腿卻酸麻痛楚，一時爬不起來。甄世杰扶了她一下，又斥責道：“沒事不去讀書，跑這兒來找罪受。想跪？我一準兒找個時間，讓你跪個夠?！甭犞煜さ呢熈R，感受著他手上的力量與溫度，蘭心勉強站好，一時還動不得步，握住他的手，軟聲求道：“我已經(jīng)走不了路了，師父還要罰我跪?。俊闭缡澜茇熈R道：“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子，該罰?！碧m心撅唇道：“罰就罰吧，師父這會兒打我一頓，罵我一頓，我還安心點?！闭缡澜艿伤谎?，又軟下聲音，道：“別逞能了，回房去歇息?！碧m心詫異道：“師父剛才不是說還要檢查我的功課嗎？”“明天檢查也不遲，該你的板子跑不掉，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碧m心輕輕搖搖他的手，懇求道：“哦。師父，腿疼，你送我回去?！闭缡澜軣o語，這是撒嬌了？卻不舍得再兇他一句，只能扶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