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僮不識字,不知道自己拿來的是什么,但是裴瑜自己知道。
他看見家僮拿來的到底是什么的時候第一反應(yīng)就是趕緊還回去。
沒有一個看別人家的族譜乃至于族中晚輩給已經(jīng)過身的人寫的傳記的。
但還回去的念頭才冒出來,裴瑜鬼使神差的重新打開了。
他將陸邑近來重新修訂的族譜翻到了比較靠后的一頁上。
那一頁有一個名字,裴瑜怔怔的看著,半晌沒有移開目光。
陸懷舒。
三十多年之前,那個陸家最為出名的女將軍。
裴瑜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居然會覺得這個名字極其的熟悉。
那仿佛是烙印在靈魂深處一般。
陸懷舒,這個名字裴瑜含在口中慢慢碾碎了,電光火石間平日與突然間冒出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像是一道雷,將裴瑜劈的怔愣在原地。
陸懷舒和陸三娘是什么關(guān)系?
她始終不肯說出口的名字,是否就是陸懷舒?
裴瑜明知道自己的想法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可是卻止不住的聯(lián)想。
她所有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都不像是一個正常長大的小娘子。
從一開始的時候她在魏帝面前沒有喝的那杯茶開始就不像。
陸氏最鼎盛的時候當然不會將一杯帝王喝的茶放在眼里,可是陸氏早就不是當年的陸氏了。甚至這些年來南梁的皇帝還在始終不斷的盯著陸氏。
這樣的情況之下,陸三娘有可能真的那么養(yǎng)尊處優(yōu)嗎?
那時候拉他上賊船,她談?wù)撈鹞旱酆吞訒r的態(tài)度,太過于輕描淡寫。
仿佛皇權(quán)的更迭在她眼中什么都不是,她早就看習(xí)慣了一樣。
可是從前的她甚至根本就不會接觸到這些事情。
尋常人,總會對皇帝有三分敬畏,只有那些常年和皇帝斗智斗勇、甚而不將皇帝放在心上、乃至于親手至少也是親眼見過廢立皇帝的人才會在說起來的時候如此無畏。
當然,無知也能無畏。
但陸懷舒難道會是無知嗎!
她已經(jīng)見識過臺城城破的樣子了。照理說即便沒有留下陰影也不可能大無畏。
可是她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卻像是見多了所以不當一回事。
更不要說沒有人幫著,她到底是哪里來的本事習(xí)得一身功夫。
第一次親手殺人的時候,陸懷舒表現(xiàn)出來的太沉靜了。
不管多大的年歲,第一次見到攻城尤其是大型攻城的時候,都會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難以接受。
可是陸懷舒從始至終都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的跡象來,仿佛她本來就是在戰(zhàn)場上長大的,此番場景見多了。
這些都不該是她見到過的東西放到一個才只有十三四歲的小娘子身上,怎么看怎么違和。
她想做魏帝手里的刀,應(yīng)該希望魏帝活得越久越好,可是同時她又對魏帝抱有極度的不信任。
嗜權(quán),卻又仿佛當成身外之物。
這些事情放在一起太矛盾了。裴瑜覺得陸三娘身上的一樁樁都是秘密。
都讓人捉摸不透。
可是如果將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性格帶入到陸懷舒身上去呢?
卻仿佛一切都有了解釋。
她出生在她的父親陸榆出仕之前不久,記事的時候一直跟著陸榆在任上。
陸榆出仕,做的是他們家祖上一位征西大將軍的司馬。跟著父親在任上,就是從三四歲起就在軍中了。
陸懷舒的生平很好查,就算是有些裴瑜不知道的,他面前的這本族譜后面還有傳記,其中有一篇寫的正是陸懷舒。
再不濟,他還看過南梁史官寫的史書,其中陸懷舒的生平基本上都有。
她跟著父親在任上的時間不短,幾乎是眼睜睜的看著陸榆聯(lián)合當時的丞相一步步將原本的皇帝逼下位,換了一個之后又換一個。
年少的時候跟著她的叔父北伐過,后來更是在望蔡縣公陸青的軍中謀職,是正兒八經(jīng)有官職的將領(lǐng)。
便和如今一樣。
等到后來時機到了,北朝當時的北燕皇帝剛愎自用,執(zhí)意南下,陸氏同樣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借機北伐。
陸懷舒那時候和她的親兄長以及一位從兄都參戰(zhàn)了。
最終的結(jié)果世人都知道了。
北燕的那位皇帝大敗而歸。
投鞭斷流、草木皆兵、風(fēng)聲鶴唳、圍棋賭墅。
由此一戰(zhàn),陸氏名聲大振。多少年來的期盼,到了陸氏這里成了真。
陸氏借此,一門四公。
廬陵郡公,南康縣公,康樂縣公,望蔡縣公。
陸懷舒,正是康樂縣公。
再加上更早之前陸氏的一位咸亭侯,即便是在南朝所有的當軸士族里,也沒有哪一個能同陸氏相較。
可是功高震主的陸氏卻是所有當軸士族中最不一樣的一個。
當軸士族到了最后幾乎逃脫不掉謀反的路子??墒顷懹軈s是從始至終真真確確的從未想過謀反。
即便是皇帝猜忌他,明目張膽的試探,陸榆最終的選擇甚至還是退居一射之地。
他主動請求外放,將二百余年來握在世家手中的權(quán)柄還給了皇帝。
可是在他死后,陸氏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制。
北伐之中陸氏所有成名的將帥在短短的三年之內(nèi)死傷殆盡。就連孩童也因為各種各樣的意外早夭。
最終曾經(jīng)那么鼎盛的陸氏,剩下的只有一兩個還沒有長成的孩童。
甚至之前陸氏還遭受了一場屠殺,最終活下來的,僅僅只有陸邑這一家人了。
如果這家人之中沒有陸三娘的異軍突起,陸氏真的就不復(fù)存在了。
這些事情都是裴瑜知曉的。
那么問題來了,陸氏到底是怎么樣,才能在那樣艱險的環(huán)境中養(yǎng)出了陸懷舒這樣的一個人?
相反,如果將從前陸懷舒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事情套在裴瑜他見到的“陸娘子”身上,幾乎毫無違和。
她當然矜傲,也當然不將皇帝放在眼中,她的出身足以支撐她那么做。
就連那天陸懷舒的陰鷙都有了解釋。
權(quán)柄緊緊握在手里是什么滋味?她都知道。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她不那么在意。
可是陸氏的敗亡正是因為沒了手中的權(quán)柄。她不放心,也為了不叫自己重新走上原來的老路,所以她要緊緊抓住。做魏帝手里的刀也在所不惜。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portraitimg/2019-11-06/5dc239b15eb68.jpeg)
昭久
一更,第二更還是會很晚,可能要凌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