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仇?”聽到這句話,鮮于氏的嗓門兒便拉高了好幾度調(diào)兒,高軒雙眉,看著這個小甥女兒:“兩個人,怎么就成仇了?”
高氏也回憶著自己曾經(jīng)見到過的那個少年:“不對呀……我曾在先前宮宴上,見過這位柴公子。為人穩(wěn)重又不失爽利,豁達包容。與你哥哥的性兒極為相似。兩個人只有交好的理,怎么就成了仇呢?”
長孫慈嘆了口氣,搖一搖頭看著高氏:“母親,別人說哥哥性兒豁達包容便罷了。您難道還不知道那都是他裝出來的嘛!也不想一想,為了當(dāng)年家里一點舊事,他記恨了大娘那般久,甚至不惜與大娘分宗。這樣的人物,怎么會是個包容的?”
“對,這話兒觀音婢說得對。輔機這孩子平日里看著不與旁人記仇,那是因為他身邊的人是咱們。換了別個,他卻未必是個心寬的——不過,我看那柴紹出身清貴,性子也是耿直的,并不是什么會難為人的人物。怎么就會兩人結(jié)仇了?”
長孫慈看了一眼母親,搖一搖頭:“還不是因為我那大哥……”
聽到這句話,高氏立刻變了臉,沉默不言。
見到高氏這樣子,鮮于氏反而不知該說什么是了——高家那攤子事兒……
她搖一搖頭:“這么說來,又是你那混帳大哥想提起將你嫁與漢王*之事了?”(注:此處的漢王,即楊廣同母五弟楊諒。)
“舅母也不必如此氣憤。他也只是想著要替長孫一門謀個好前程而已。”長孫慈勸道。
高氏面露凄然之色,搖一搖頭:“是我害了你們……當(dāng)年若是母親……”
“母親萬不可再提什么不該嫁父親的話兒!”
長孫慈見高氏又要提起舊日傷心事,便正色道:“雖然外公將母親嫁入長孫府,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烧f到底,父親對母親百般偏寵疼愛。而且若非母親嫁與父親,又哪里來的阿慈與兄長?
母親,無論父親當(dāng)年是怎么將您迎娶入門的,他對您,都是萬般愛寵。您對他,也是情深意重。此刻若再提當(dāng)年之事言稱悔意,父親若泉下有知,豈非大為傷心?
再者當(dāng)年失鞋之事本是天意。女兒雖也傷心大哥借此要脅咱們,卻也知道一切都是巧合。而且舅舅一力相助,將此事抹過。
母親何必再難過?”
高氏不再言語——沒錯,她對自己當(dāng)年被迫嫁入長孫府中一事,一直耿耿于懷。
當(dāng)時,她年方及笄又是皇室后裔,容貌出眾,才情雙絕,正是五姓望族中最難求的好女兒。而長孫晟卻已過而立之年,家中尚有一位侍妾安氏,是已故夫人叱干氏的隨嫁丫頭。
雖然安氏出身不華,但容貌姣美,更勝高氏一分,所以內(nèi)外都羨長孫晟嬌妾如斯必是恩愛非?!栽谒腥丝磥?,兩人是根本不會也不該有交集的。
事情的起因,還是高氏的父親、長孫兄妹的外祖父高勱。他為長孫晟所下重聘,竟將自己許配與長孫晟做了續(xù)弦。
這樣的婚事,讓她幾乎無法在長孫一族中抬起頭來。也怨恨父親,甚至一度怨恨迎娶自己的丈夫長孫晟。
婚后,高氏才得知真相:原來長孫晟早已對自己屬意已久,只是自覺年長太多,配不得青春年少的高氏。又兼之沙場征戰(zhàn)長年在外,自知給不了她幸福。所以便從不曾妄想。
不過當(dāng)長孫晟偶然得知,高氏之父高勱貪圖某個不肖子弟的彩禮,竟要將大好女兒嫁人為妾時,果斷出手,重聘高媒迎娶高氏入門為續(xù)——既然她注定不得幸福,那便讓他給她幸福。
但,那又如何?在外人眼中,高氏還是因為父親掛上了一個愛財?shù)拿^。
哪怕娶她入門之后,長孫晟便專寵她一人,其他側(cè)室至死都未曾留歇一次……也一樣無法讓她在長孫一族中抬起頭來。
何況,他的這份愛寵,他對她的允諾,還害了她母子三人——那個自她進門后便再不得一絲一毫夫君垂愛的安氏,為了這份長孫晟的專寵,將她母子恨之入骨。在長孫府中時,她便籠絡(luò)了嫡出二子,給她們母子帶來了各種折磨,甚至三番五次,欲除去她們母子。
母子三人,在長孫府中活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高氏到現(xiàn)在都記得,孩子們最喜歡的時刻,便是長孫晟回來的時刻——不光是因為想念父親,更是因為當(dāng)父親回到府中時,就是她們母子三人可以放心安歇之時。
只是,長孫晟身為大隋重將,又怎么可能日日守在家中?所以她們母子的日子,總是苦九甜一。長孫無忌甚至還常常與人玩笑,道自己父親回家之日,便是他新年之時。
這些都無妨。真的,都本無妨。
但她不能忍的是,當(dāng)他重病將逝,她求他顧憐她母子三人,預(yù)先給她們母子指個去處時,他竟許下諾言,稱若他故去,長孫一門家業(yè)便傳于長孫無忌。
這卻是害苦了她們母子!
別的不提,那早入門卻無名無份的大娘安氏,便頭一個容不得的!若是他一朝身故之后,一雙孩兒尚年幼,又怎么能拿得住這份產(chǎn)業(yè)?!
高氏勸過長孫晟,甚至下跪求過他。可他不信,他總覺得是自己這位心愛的妻子過慮……
或者說,長孫晟當(dāng)時已沒有時間去信了,去定下她們母子三人的歸處——定下這主意的時候,他已沉疴入體,回天乏術(shù)。
所以當(dāng)他去后,自己母子便被嫡庶幾子聯(lián)手,開了宗祠,屢數(shù)諸罪,趕出家門!
……高氏至今都記得,那一夜大雨滂沱,她帶著兩個孩子在雨中絕望地深一步,淺一步,走在泥濘不堪的路上。
她四處回顧著,倉惶地乞求著能夠給兩個孩子尋到一處躲雨避風(fēng)的屋檐……
可她尋不到。
不但尋不到,甚至還讓長孫慈丟失了一只繡鞋——那場雨實在太大,路面也太過泥濘。兩個孩子踩在泥中,幾次三番地趴倒在地。
雙腳被凍得麻木無感的長孫慈,也不知道鞋子是什么時候不見的。
而更讓她想不到的是,長孫慈那個平素看來穩(wěn)重厚道的庶長兄長孫行布,竟不知怎么得了這只女兒丟失的繡鞋。
他將繡鞋做為信物交給楊諒,對外宣稱女兒長孫慈早與楊諒定了親,不日便要入王府為側(cè)妃,逼她將女兒貢獻出來,成為他長孫行布升官進爵的墊腳石!
她怎么能忍!
好在,后來哥哥高士廉及時出現(xiàn),接走她們母子三人,尋機上表給楊廣,痛斥長孫行布欺凌幼妹,給了向來不喜楊諒的楊廣,一個訓(xùn)斥楊諒的由頭,也徹底斷了長孫行布將妹妹做為貢獻的機會。
否則只怕自己母子三人如今仍深陷苦海之中……
回望過去,說到底都是長孫晟自負(fù)所致。所以高氏對自己的丈夫?qū)嵲谑菒酆藿坏恢撊绾翁幹米约哼@份心思。
甚至這一年來,又因著女兒與兒子屢受折難,而對丈夫生出許多怨念。
可說到底……
他是孩子們的父親,也是疼了她這許多年的良人……
她又怎么會舍得真的將他視為仇人?
心思越發(fā)紛亂,于當(dāng)下之事無益。于是高氏便搖搖頭,拋去這些思緒,直道:“看來,這位柴公子是與你那長兄交情甚好了。”
“這倒也不是。”
長孫慈搖一搖頭:“當(dāng)時的事,女兒也是聽文翰說的。
那位柴公子,跟他父親是一樣的性兒,從來不與各家公子們交好,自然也不會與大哥有交往。那一日,他也算是無意被裹挾進了哥哥與大哥的爭執(zh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