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蒯通隨獄椽逶迤來到一處公堂，看見里頭里胥羅列，正堂上高居巍巍官家，蒯通還沒來得及抬頭去看都有誰，聽得一聲堂威呵斥，有人怒吼一聲：“還不跪下？”蒯通只得跪了，聽得堂上有人質(zhì)問道：“是你曾經(jīng)教韓信謀反自立對吧？”蒯通朗聲應道：“然也，臣曾經(jīng)教他謀反自立，唉，可是這豎子不用臣的計策，所以被殺于此間，連三族都被夷滅了?！碧蒙夏侨耸⑴鸬溃骸昂脗€蒯通，你抬起頭來，看看朕是誰？你真有種?。俊必嵬ㄌь^一看，急忙拜倒，道：“原來是皇上，你那么忙，怎么有空來接見在下？”劉邦拍案而起，號令道：“將這亂臣蒯通拉下去給朕煮了！······”蒯通突然尖叫起來道：“嗟乎，冤枉啊我被皇上烹煮了！”劉邦怒問：“你教韓信反叛朕，自立為國，罪該萬死，你還敢說你有冤情？你有什么冤情，你說?！?p> 蒯通回道：“那是此一時，彼一時，時勢不同也。那時候秦的綱絕而維馳，英雄并起，正所謂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天下洶洶，捷足者先登。那時候，臣只知道有韓信，不知道有陛下，所以臣求在韓信麾下為謀臣，故盡職能，欲要輔佐成就他的天下大業(yè)，盡臣子本色。而要是放在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臣現(xiàn)在知道了有陛下，肯定就會改投明主，也一定會勸諫淮陰侯效命陛下了，可惜啊，蒼天不給我這樣的機會，不得在皇上你的身邊效力，你說臣能為之奈何？當時想得天下的人多了，像臣這樣的人更是多得數(shù)不過來，大家只是能力得不到天下才歸附陛下稱臣，像這樣的人陛下你又能盡數(shù)煮了嗎？難道說陛下不希望你的臣子，為人臣而不盡忠其主嗎？”
劉邦翻臉不認人，罵道：“朕知道你善辯，死的都會讓你說活了，但今天你不好使，你就別想蒙混過關想活命了。”蒯通大笑道：“陛下一定要烹煮了臣，那也是做好事啊，那就請你多加些湯料，讓臣自知本味，看中吃不中吃？”這一下把劉邦也逗笑了，罵道：“你這長了一條長舌的家伙，想自己嘗一下是什么滋味，可朕偏偏就不如你愿。來人啦，給朕押到長安市肆間，換成一刀大辟砍了?！眲钫铝钍毡O(jiān)，門外忽然來報：“皇后來了。”
只見呂后直闖進來，見了皇帝施大禮完畢，道：“陛下，臣妾以為蒯通的事兒和他的話實在是有道理，但是，他又得罪于漢，不得不處罰。加之他是臣妾命人緝捕來的，我看不如這樣，就給他一次機會，把他交給臣妾處置。讓臣妾命令他去辦一件大事兒，他要是辦得了，功過相抵，他要是辦不好，那他就得認命，自己回來領死，這樣辦能讓天下人折服，陛下以為如何？”劉邦沉吟良久，道：“按道理，皇后女主也，不得擅政，但這個人不一樣，那就聽皇后的，你自便吧?！闭f完又看了蒯通一眼，問：“蒯通，你覺得如何？是接受皇后給你的這一次機會，還是立刻自甘棄尸市井呢？”蒯通大叫：“那還用說嗎？臣謝過皇后娘娘，愿為所用?！闭f完趕緊叩謝呂后、皇帝，呂后就讓人過來招呼，一起押他去了她的長信宮。
蒯通去了長信宮，陡然眼前一亮，原來宮里頭已經(jīng)擺好盛宴，但見得滿眼的美酒佳肴，鼎簋珍饈。呂后恭敬地招呼一聲：“先生請。”蒯通愕然，問道：“皇后娘娘，你不是讓臣去給你拼命的嗎？怎么還請罪臣吃上了？你還是先說明白了，要不臣也吃不下去?！眳魏罄湫Φ溃骸氨緦m好意請你吃飯，你不賞臉，那好，收監(jiān)里去?！闭f完，呂祿和審食其就要上前動手。蒯通一見慌忙擺手道：“別啊，好了，臣就吃飽了喝好了再說”
就這樣，蒯通放下心來入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也不問了，只管大快朵頤，呂后一看也差不多了，就開口道：“現(xiàn)在可要說正經(jīng)事兒了，有一件事兒需要你去辦，但對你決不難，就是讓你去內(nèi)史地的商山，為本宮請出那商山四皓來長安?！必嵬ㄕ戎?，“噗”地一口酒噴了，嗆得滿臉通紅，叫苦道：“那四個老怪物啊，皇后要找他們干什么？他們一個個都是古怪之極，都是前朝博士，性格乖張，平日里神龍不見首尾，鬼影子也看不見一個，藏在商山山中，商山那么大，你讓臣去哪兒找？你還是殺了臣得了?！眳魏罄湫Φ溃骸霸趺蠢玻窟@會兒你想死了？沒那么便宜，本宮已經(jīng)下令燕王請了你的胡妻和你的三族，你要是辦不好這事兒，本宮會讓你親眼得見他們在你眼皮子底下，因為你的罪責會怎么死的?！必嵬ǜ┦椎溃骸皠e呀，皇后娘娘，咱好說好商量，臣去不就行了嘛?！?p> 呂后又恩威并用，道：“本宮知道你和商山四皓交情非同一般，所以才起用你去，這也是對你的信任，再說對你也是一個機會，事情要是辦得順利，本宮絕不會吝富貴與你。但你要是不盡力，膽敢拖延敷衍，你那么聰明應該知道后果是什么，現(xiàn)在情是非常緊急，刻不容緩，你立刻就去辦，好了，領命去吧。本宮已經(jīng)安排了呂祿和術士出身的大將陳嬰、雍齒和你一起去，由太子寫的親筆書信也已經(jīng)預備好了，禮物都已經(jīng)全備，你明天就出發(fā)吧。蒯通先生，此事干系重大，你有能力，也和他們有故舊人情，所以本宮才保全你的性命，換你勉力去做?？墒菍δ慵囊院裢?，相信你一定能請出商山四皓出山，本宮拜托你了，苦苦期盼你的歸來啊?！眳魏蠖魍⒂玫囊环捳f得蒯通動了義勇之心，畢竟身為男兒，誰都不甘庸庸碌碌，能為國事出力，也是一種榮譽。蒯通頓時熱血沸騰，忘了一切得失，慷慨激昂起來，道：“皇后放心，既然皇后對臣這么信任，委以重任，臣必然盡力去辦，萬死不辭?！?p> 到了翌日，蒯通便率呂祿、陳嬰、雍齒一行組成的數(shù)人使團，出了長安往京畿內(nèi)史所管轄的商縣商山而去。蒯通一行來到商山，行到前人商鞅的封邑——商邑，蒯通派人去通知商縣縣令，讓他去找向?qū)В钟弥亟鹗召I人心，細訪當?shù)匕傩?，得悉那商山四皓，隱住在少習峰前，心里有了底。次日，便投深山中去了。他們一路行來，眼見得峰巒疊翠，溝壑幽深，一道活水飛濺，在松石之上宛如琴鳴流淌，那便是富水河。忽而，數(shù)聲鶴唳長空，瑞靄漫天，一看就是人杰地靈的寶地，看著滿眼風光，高隱去處，大家未免心曠神怡。
又聽得樵子伐木叮咚，空靈的樵歌回蕩山澗，蒯通等一時興起，也唱起《伐檀》來，對陳嬰道：“他年了卻了國事，放下那身前身后名利，也要到此間來做隱逸，不忘人生一世?！笨墒墙酉聛?，他們就高興不起來了，原來他們怎么走，也未能找到那個少習峰，反正就是一路綿延不絕，橫亙著無數(shù)山峰，那路仿佛沒有盡頭。
呂祿對蒯通質(zhì)疑起來道：“先生，這不對啊，我們剛剛訪問過野老，說起這山也不過是橫亙?nèi)氖铮趺船F(xiàn)在走起來仿佛是沒有盡頭，莫非是白日見鬼被迷了？”蒯通疑心道：“我也是這么想的，”便找來向?qū)栍?，向?qū)б彩且荒樸卤疲貞溃骸拔艺フ夷銈冋f這事兒，這山里是我們自幼成長的地兒，我們那是何等的熟悉，怎么今天找不著方向了呢？就算是鬼打墻也不能?。靠催@大白天的，天日朗朗能有嗎？。”蒯通道：“我明白了，不過，既然來了，那就只能往前走，反正商山總共也就這么大，總不成走到天盡頭了不成？”于是，號令團隊一路向前，并留下記號，如此，折騰到了日落時分，忽然，大家發(fā)聲喊起來，原來他們轉(zhuǎn)了出來，又回到了出發(fā)點商邑。
事情到了這一步，就開始顯得詭異起來了，但是也沒有辦法，只得當晚就在商邑住一宿，到了次日，大家又出發(fā)進山，可是猶如前一天一樣，大家又在深山里轉(zhuǎn)了一天，又回到了原點，這一來蒯通可就知道麻煩來了。呂祿沉不住氣了，催促蒯通道：“太子廢立之事十萬火急，臨行前皇后反復囑托在下，這事兒得趕緊辦了，可是現(xiàn)在卻在這山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連一個人影也沒見著，這樣下去豈不是耽誤了大事，先生如何回去復命？”雍齒不滿道：“呂公子，你說我們是整天在坐地，還是懶了不動？一天天跋涉辛苦，你沒見著嗎？找不著那四個老怪，我們有什么辦法？你有辦法你來?！毖垡姷乃麄円称饋砹?，蒯通怒道：“只是抱怨，有何裨益？容我慢慢想辦法就是?！?p> 一邊的陳嬰道：“這商山四皓，肯定是和傳言的一樣善于術數(shù)，能盜竊夢境，轉(zhuǎn)換他人的思想?，F(xiàn)在他們不想出山，也不想見我們，所以用道術提前偵知我們的想法，然后換取我們腦子里的想法，讓我們在這大山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空費時間，最后迫使我們知難而退，這是很玄奧的法術，我們是破不了他的?！必嵬ㄐζ饋淼溃骸靶姨澞阋徽Z點破，說得很有道理，我們明天再進山一次，只要能確認他們那四個老怪物在這里，我就有辦法讓他們現(xiàn)身出來，你們放心就等著看好戲?！?p> 次日，他們一行再次進山，行到溪山深處，聽得云中有人唱歌，蒯通側(cè)耳諦聽，聽得他唱的是：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
曄曄紫芝，可以療饑。
唐虞世遠，吾將何歸？
駟馬高蓋，其憂甚大。
富貴之畏人兮，不如貧賤之肆志。”
聽到這兒，蒯通使雍齒去找來唱歌的樵子，打起官腔問道：“你知道我們是誰嗎？我們是皇帝派來的大使，現(xiàn)在來到此間要公干。你知道是什么公干嗎？專門緝拿唱反調(diào)的反賊。你知道你唱的是什么嗎？那是反叛朝廷的反歌反調(diào)，所以我們現(xiàn)在依照朝廷的律條將你治罪，下到牢中，將這敢唱反歌的罪人拿下捆了帶走！”
樵子一聽，頓時嚇得癱倒在地，狂呼：“大人，冤枉啊，可憐小可家里還有八十歲的老娘要贍養(yǎng)，還有老婆孩子要飯吃，你這是要殺一家人啊。”蒯通捋須道：“你既然知道利害，你還敢作反歌，你肯定就不是正經(jīng)樵子?！遍宰右宦?，叫得更響了，道：“大人，冤枉，小的哪知道這是反歌啊？小人目不識丁，哪會作反歌，是山中四個老兒唱的，小人一聽好聽入耳，便學來唱了，排遣一個人山中砍柴的孤寂?！必嵬ü首鞔笈溃骸澳愀移墼p本官，哪有什么四個老人？”樵子再拜，叩頭梆梆的叫道：“不信，我?guī)銈內(nèi)?。”蒯通故意遲疑了半天，才答應道：“那好吧，看你可憐先不緝捕你，那就前邊帶路，走吧?！庇谑?，這一行人忍住笑，跟著樵子滿懷希望地進山了。
可是，結果是還是迷途，一直轉(zhuǎn)到日落，也沒能找到人，這時候，那個樵子立馬崩潰了，急得嚎哭道：“今天是怎么了，越急越出亂子，平日里天天都能遇上得見他們，今天怎么就找不到人了？看來是天要滅了我，我死了不要緊，可憐我一家子啊怎么辦？”到了這時候，蒯通什么都明白了，會心一笑，對他道：“好了，沒你的事兒了，你先回家吧，念及你對國事忠誠，本官賞你一千錢，發(fā)一筆小財，回去買米，就當是今天你的功夫錢?！遍宰幽母蚁嘈?，哭天抹淚道：“大人，小的哪敢要??？你要殺就殺，不要戲弄小人，小人現(xiàn)在魂都丟了。”蒯通道：“官家無戲言，你拿錢回去吧。”樵子這才明白這是真的，領了錢，千恩萬謝去了。
第二天，商邑可就熱鬧了，只聽得里胥們鳴鑼開道，扯嗓子尖叫：“眾位百姓聽著，現(xiàn)在官府拿得四個偷雞賊，他們一個個都八十多歲了，分別是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綺里季吳實、甪里先生周術。他們還是秦始皇時七十名博士官中的四位，分別職掌：一曰通古今；二曰辨然否；三曰典教職。名義上好聽是隱士，實際上都是變老的壞人蟊賊，大家快來看啊，看這四個老怪物游街示眾，真不是個東西。”
前邊的里胥鳴鑼開道，后面的將士牽牛一樣牽著四個須發(fā)皓白的老人，脖子上都掛著撲棱翅膀的雞，用繩子烤串一樣牽著游街示眾。這一來，轟動效應就出來了，由一開始幾個人的好奇窺探，到后來的人越來越多，就像看戲法一樣看那四個老人，誰不痛恨偷雞賊啊，接下來就有人朝他們吐唾沫，有人對準他們拍屁股開罵大街，整個像過節(jié)一樣熱鬧。
到了第二天，蒯通還是如法炮制，牽出那四個白頭翁，脖子上掛著雞游行示眾，只是聲勢更浩大了，看的人也更多了，鑼聲也越發(fā)響亮了。蒯通挑了數(shù)個嗓門大的里胥，在閭巷間放開嗓門大喊：“眾位百姓聽著，現(xiàn)在官府拿得四個慣盜偷雞賊，他們一個個都八十歲了，還是秦始皇時七十名博士官中的四位，叫東園公唐秉、夏黃公崔廣、綺里季吳實、甪里先生周術。名義上好聽是隱士，實際上都是變老的壞人蟊賊，大家快來看啊，看這四個偷雞賊老怪物游街示眾，真不是個東西?！?p> 就這樣，一連幾天都是同樣的鬧劇，正在沒完沒了鬧騰的時候。忽然，有四個皓首白頭翁老頭，手里拿了荊條，怒氣沖沖沖了過來，蒯通一瞅，正是商山四皓他們。東園公指定蒯通叫道：“是誰敢冒充我們偷雞？這分明都是你這惡俗蒯通在使的卑污伎倆，不管怎么樣，我們以前還有管鮑的交集，你這蒯通敢這般沒大沒小，在我們鄉(xiāng)里毀我們的清譽，該不該打？”蒯通一見，狂喜道：“這下好了，你們終于露臉了，我就是讓你們用荊條打上十回也是活該，沒有怨言的啊?！毕狞S公道：“原以為你鬧騰一下也就算了，還沒完沒了，你蒯鐵嘴真是太過分了?！彼睦显秸f越來氣，最后來一個批斗大會合奏，齊聲質(zhì)問道：“蒯通，你來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蒯通趕緊解釋起來，原來這一切都是蒯通使的一計辣手，是他先串通了商縣縣令，讓雍齒、陳嬰、呂祿等四個人去冒充四皓，污蔑他們是老偷雞賊，被逮到了游街示眾，往他們身上大潑污水，從而激怒他們自己現(xiàn)身出來?？蛇@一條計，一開始用起來也不靈，就這樣兩天過去了，也沒見商山四皓現(xiàn)身，呂祿可沉不住氣了，又跑來找蒯通質(zhì)疑催促起來，道：“先生啊，你這招管用嗎？這又是兩天過去了，那四個老兒也沒見人影，你還逍遙沒事兒一般，這可如何是好？”蒯通冷笑道：“你怎么知道沒用？那個樵子唱的就是那四個老怪所作的《紫芝歌》，他們斷定就在商山，樵夫是不會說謊的。既然在這兒，我就有把握找到他們，你急有什么用？我都把身家性命都押在這兒了，難道我不比你急嗎？你放心吧，現(xiàn)在火候不到，明天繼續(xù)，必定就會激他們出來！”果然，到了第三天，就出現(xiàn)了開頭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