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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家時

第五章 怎一個“窮”字了得

舊家時 惠雁 11102 2019-10-24 20:58:22

  5、怎一個“窮”字了得

  舉族回鄉(xiāng)遷墳的這年冬天,建榮已是舉家食粥。在省會這繁華都市的高檔小區(qū)里,連續(xù)三天,一家四口只有清水煮掛面吃,最糟糕的是,連鹽罐也空了。

  建榮懷揣五毛錢登上公交車,被告知公交費早已是一元,建榮囁嚅著沒帶零錢,退下了公交車。

  乍富猛貴的日子沒過幾年,沒想到就這么快由一個鄉(xiāng)村教師成為一個城市貧民,且貧到了舉家無鹽可食,只剩下了一套高檔小區(qū)里大房子。房子里的陳設,除了當初精心選擇的純木地板不能挖起來賣,稍微值錢一點的都轉賣完了。貧困正在四面包抄、占領這座房子。

  鄉(xiāng)村的貧困,即使窮到身無分文也可以湊和三月五月,城市的貧困如寒夜的冷風,步步緊逼,逼迫到來就是要餓死人,要熱死人,要冷死人,要在長街上走得累死人。城市的貧困天天逼得人發(fā)瘋。尤其對于敏感、易醉的李建榮來說,面對突來的前路阻斷,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發(fā)瘋買醉。不醉不便于瘋,不瘋不便于看著妻兒受餓而去賒酒買醉。

  自從五、六年前被胞弟李建勛毫不猶豫地踢出原油運輸公司,建榮就斷了經濟來源,而接連到來的是房貸,女兒的奶粉錢,暖氣費,兒子的學費等等。建榮一是不相信胞弟真的不管他了,再是身無長技,心無長志,卻有無限的面子。拉不下臉面來尋找一個切實的生財之道,沒有了資金的騰挪,唯一的生財之道怕就是小本買賣,巨大辛苦,甚至出賣體力。幾千年的傳統(tǒng)浸染,使得這一個鄉(xiāng)村青年虛榮得如同前朝貴族,拉不下臉面來謀生。

  李建榮何等小人物,偏就積養(yǎng)了滿臉滿身的面子。建榮是家中的大男,三個姐姐之后方才有他,自是備受重視,加之生得有點模樣,性情里天生渡上了一層表面的溫和,或者是在公共場合里溫和、甚至溫雅。因此很受父母兄姐寵愛,念了好幾年高中,再念了三年民辦自費大學,幸而那時的自費民辦大學還是物以希為貴,建榮于是順利成為一所鄉(xiāng)村中學的語文代課老師,娶妻生子。人生自是進入了一種安穩(wěn)。

  建榮在民辦大學里沒有學到什么東西,又加之心不在學,當老師在他成為一種辛苦。時年初中未畢業(yè)的小弟建勛經商闖蕩,從事了原油運輸的生意,在省城里買了房,車,出錢的樣子就像是隨手扔掉衣袋里揉碎的一堆衛(wèi)生紙,唯恐抖擻不盡。儼然闊了。

  到底是親兄弟,建勛答應了建榮進入公司。此時公司初創(chuàng),正需要人手,又加之油、煤運輸市場火熱,建榮也很快在省城里有房有車,這一切就像是從大風中刮來。面對財富的烤灼,兄弟間個性的差異,長期以利相交產生的矛盾漸漸堆積。

  突然間,從煉油廠到省城的石油運輸管理開通,這自然是一件大好事,公路上從此少了接連不斷的原油運輸車輛,緩減了交通壓力,保障了安全。但兩兄弟和大批同行卻因此幾近失業(yè),公司的業(yè)務大量減少,直至難以為繼,兩兄弟如困在淺水池里的蝌蚪,隱忍的矛盾愈發(fā)明顯化,從言語甚至手腳。建榮傷感于懷,從前愛酒是享受生活,如今貪杯只為澆愁。最終的結局是時時宿醉的建榮被踢出局,停止了任何一分錢的獲利。

  從這個被踢出局的夏天開始,李建榮就由先前的好酒,變本加歷地拉開了借酒澆愁,借酒釋窮的日子。

  建榮唯一的謀生之道是借錢,以公司資金周圍不靈為由,或許以高額利息,從熟人親戚處借錢,六七年下來,凡同鄉(xiāng)熟人,親戚族人,沒有不被建榮借錢的。建榮堅持用借來的錢買彩票,醉里夢里,多少次看到自己中了數百萬大獎,從此穩(wěn)穩(wěn)坐著作清閑富人。

  可惜是的是整整八年過去了,竟然沒有一次夢想成真。債務和貧窮已經透支完了這坐大套房子上的每一塊轉。寫有李建榮名字的房子不得不賣了。

  八年,一個被入侵略的民族可以取得勝利,一個嬰兒可以長成少年,一棵嫩柳可以長成大樹,但八年里李建榮增長的只是更深的怨恨與懊悔,只是血液內酒精的濃度,只是從不相信小弟無情到怨恨小弟毀了他的一生。又陸續(xù)聽到從前和建榮一起教書的同事都已經轉正,有編制有職稱,日子安穩(wěn)。建榮更是墜進了幽怨暗嘆的海洋,何處遣幽怨,唯有借醉耍酒瘋抒壯懷。

  偏偏在這個夏天,房價降了,建榮想著以最后一搏,再借20萬,暫且顧著房貸,推遲幾個月等房價漲了再賣,這個想法得到了父親的支持。老人家剛剛從一次小手術緩過來不到半年,又不惜從親戚朋友處以利息相許借錢。李青川唯一沒借的是自己的幾個兒女。大兒子幾乎斷了聯系,電話是有,從來沒主動打來過。大女兒不能再讓她知道這事了,她已經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她也有自己的光景日月。二女兒日子勉強自顧,沒有余錢。三女兒是個直杠子,從她那里得不到幫助還得聽她半天正確道理。小兒子更不可能了,說一聽見提起李建榮的名字,他就要吐。

  一個將近七十歲的老人,手頭的每一分存款都已經貼到兒子那套房子的磚塊上了,仍然在盡全力想著再幫兒子一把。

  20萬很快籌夠了,大部分是民間貸款,少部分是老人自己的存款和向親戚借的。老人叮囑幫他借貸的侄女清水千萬別讓葉妮和建勛知道了。

  老人從縣城里借到私人貸款,就從縣城里直接把20萬打給了建究榮。對兒子說:“這就是我全部的力量了,再要我借,怕是借不來一分了?!崩先藪鞌嗔穗娫?,什么也沒再說,弓著背,頭頂上頂著太陽,終于走到了一個公交站點,脫掉帽子,抹了抹頭頂上的汗珠。老人現在所剩的財產只有那個院子了,院子位于公路邊,三孔窯洞,四間房子,房子還可以出租。這些財產只是暫時擁有,終歸是要交給兩個兒子的。

  財產終歸是要交給兒子的,但最好不要在過世前這樣被迫交出。自從兒子建榮一蹶不振,掏空了家里的財產,老人在日復一日的失望中,從錐心刺痛到一天天木呆,沉默。老人心里最深處有一點是明白的,兒子將城里的大房子賣掉,再買一套小的,或租房子,力爭能保住孫子孫女在城里上學?;氐嚼霞遥⒆觽兩蠈W就是個大問題。

  老人年輕的時候曾經說過,兒子女兒一樣,將來父親有財產,兒女都一樣有份。她的三個花骨朵一樣的女兒,他疼在心里,卻狠心將女兒當兒子一樣教養(yǎng),唯恐女兒們過早一分女兒情態(tài),怯弱嬌氣,不自強自立,將來受人擺布。兩個小兒子出生時,他已經沒那么多的精力要求孩子們了,寵愛多于嚴格的管教,他于是想著人的教育在多半在于社會,主要還得靠自己,他全力應對生計,只期望著孩子們個個能長大成人,成才。

  老人只覺得暈眩還未穩(wěn)當,公共車就到了長平川。老人說:“我有點慢,你們擔待一下。”慢慢的走下車,蹌了兩步,終于扶住自家的院墻。這親手和泥、親手搬石壘起的墻,讓他覺得有了依靠,此刻比任何一個親手養(yǎng)大的兒女還要可靠,讓他覺得心里安穩(wěn)。

  他老伴走出來了,無精打采,緩慢地走著,她兩眼茫然,像一只等待命運宰割的老羊,愁苦就像濃重的烏云一樣壓在她眉宇之間,歲月又將這愁苦雕刻賦形。她看見了他,依舊是無精打采,神氣幽微的問:“你回來了?”

  “水。”

  “水在家里呢?!?p>  “端得來!”他盡全力對她齜牙道。他現在唯有一絲力,唯有可對這一個人發(fā)脾氣。

  老伴轉身慢慢地回去端水了,每走一步都像在思量下一步走還是不走,老伴腿不好,天氣好的時候每一步勉強還連得上。李青山心里緊張地擔心著老板端來的是一碗滾熱的開水,那樣,他會毫不猶豫一把將碗摔了。

  等了極漫長的時間,老伴總算端來一碗水,落到手上,就知道是在銅馬勺里充分涼過的,老人接過急切的喝了一氣:“啊呀,把人渴的?!比缓舐睾韧炅艘煌胨?,魂飛天外似的看著遠處,將碗遞給老伴,淡漠地說;“我有點暈,躺一會兒?!?p>  老倆口一個弓身走在前面,滿臉皺紋,臉色蒼白;一個在后面捧著碗,滿面愁苦,兩眼茫然,慢騰地走回窯洞。老伴放下枕頭,老李虛弱地上了炕,就勢躺倒,背對老伴蜷躺在了炕上,自己拉了個小毯子蓋上腰腹,突然涌出了兩行淚水,清涕長流,流在了嘴唇上,胡子上。老了,想哭兩聲,可是沒有力氣哭出聲來,老人默默地流著淚,悄無半點聲音,假裝他已經睡著了。

  幾個月后,葉妮還是知道了父親借貸20萬這件事。

  小燕兒的母親,葉妮姑姑李九枝專門打來電話,這是極為稀少的事。姑姑是一個好強的女人,模樣好,做活利索,言語快。滿想著光景不落人后,無奈辛苦半生,幾個兒女長大了都只是勉強自顧,尤其小燕兒的出生,更把她的心灰了。小燕兒嫁在在北山郊區(qū),她也輕易不來。

  姑姑才長葉妮幾歲,然而說話全然是一副長輩的樣子?!叭~妮,有件事我可是作難哩,我不知道該不該給你說。不說吧,心里過意不去,說了,我更作難。”

  “你說吧,不說出來,我還猜得心里難受。”葉妮聽話音,就知道姑姑說的不是關于小燕兒的事。

  “你這段時間沒回去看你爸?你沒看出什么來?”

  “我爸怎么了,前幾天才打過電話說好著哩,這幾個月真忙得沒回去?!?p>  “你爸給榮兒貸了20萬的事你知道不?可憐我的哥哥,年輕時候啥樣有臉面的人來著,拉著老臉跟人家借錢,許利息人家還不愿借,后來是你二爸家的清水給借了十幾萬的私人貸款,一分五的利息?,F在你爸和你媽就恨不得飯也不吃了,能省下一塊是一塊,家里就幾個饃饃幾顆洋芋,剛才我趕集回來,我咋裝得說買的菜和豆腐多了給放下些。急得我就不能說嘛,哥哥你老憨了,你管不了這事了么,你現在不是管這事的時候了么,榮兒那小子也是三十大幾的人了,要把老人害死嘛!我給你說了,你爸知道了肯定吼我。不給你說,你爸這么省吃省喝的,心里負擔又重,我怕你哪一天沒這個爸了!”

  父親是葉妮的軟肋。

  “你給我說是對的。不怕,我會處理的。你別再對別人說了!”

  “我再給誰說呢,給別人說不是尋著給你爸加罪哩。你也再不要告訴旁人。”

  葉妮立于裁案前,半天無語,再深深地陷于茶幾前的圈椅里:建榮的房子保不住了,父親借貸20萬。這20萬墊進去也是保不住房子的,依建榮那一種多年來受重點呵護當之無愧的個性,這20萬未必能還得上來。

  小燕兒半天聽不見動靜,鉆進給珠簾來,干脆地說:“大姐,你這回別管他了,三舅也是,就是故意逼得讓你出錢哩?!?p>  葉妮苦笑道:“悄悄的,這事你別告訴任何人?!?p>  小燕兒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能不管嗎?連小燕兒都說父親是逼著葉妮出錢,葉妮再不接著,父親的壓力大,罪過也大,葉妮可能就會真的因此失去父親。

  20萬對葉妮來說并不是輕而易舉,這些錢是葉妮四處留心搜尋面料,一剪子一剪子在裁案上剪出來的。

  開店幾年來,店里的收入大部分用來補貼了父親的這個家,確切地說是補貼全天侯醉酒的建榮。多年來明里給暗里添,給了父親的錢也由父親轉手幫助了建榮,只希望建榮能緩過精神來,重新打拼,以保住這一套房子,保住兩個孩子在城里的家。而這20萬,不過是在泡得稀軟的堤壩上倒一車土,盡心罷了。

  雜沓的生活逆流里,葉妮的早晨也是文學的。面對電子文檔,展開對自心、他心的撫摸與規(guī)拔,一絲一縷的歸整與捻籠。以雅致、清新,妥帖、精確的文字編織一曲人生的長歌,或一段人間的傳奇。在葉妮看來,心靈的質地,正如一匹衣料的質地是由先天而就,而后期的紡織、著色,直到剪裁、縫紉對于它成為某種作品起著十分關鍵的作用。

  當然不能期望每一顆心靈如絲綢般明亮、細膩、柔軟宜人。

  一大清早,手機就響起來,小妮在電話里急急忙忙地說:“姐,馬上要開會呢,給你打發(fā)了個人來。你看著給我應付一下?!比~妮說好歹讓下午再來店里吧,早上忙。

  原來是李小妮鎮(zhèn)長的扶貧包扶對象,該給的扶持政策都給了,小妮也去了他家兩次,但這人還是一次次找到河莊坪鎮(zhèn)政府來,要李鎮(zhèn)長幫他想個脫貧的長久法子。李小妮鎮(zhèn)長煩不勝煩,又不好表現出嫌煩來,求姐姐為她安撫一番,若是真有辦法幫了來人的忙,姐,那也算是你給我的政績一件。姐我求求你了!

  葉妮想著咱家里的扶貧也正愁人呢,哪里顧得了幫著你弄政績,但小妮一聲姐我求求你了,就掛斷了電話。

  小妮就這樣,襪子破了,鉛筆禿了,總是一聲姐我求求你了,二姐我求求你了,便甩手而去。

  到下午兩點半,葉妮午眠醒來,茶罷,以一雙纖纖手鋪開絲綢,以熨斗輕輕撫平,然后別針,劃線,剪裁,從容得如揮毫作畫,溫柔得如同梳理一只聽話的貓。技術的純熟會帶來順利完成目標的喜悅,技術得心應手本身就是一種享受。人類從嬰兒期起就在陶醉于這種享受,就像成年人以我字寫我心,以我手表達我能。創(chuàng)造的快樂,表達的愉悅是如此默無聲息,晝夜不舍地滿足著葉妮一顆靈動的心。

  剛裁了兩件,就有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了羅裳店門口,那樣高大的人盡力縮低著身子,緊張地說:“這里是不是有個李鎮(zhèn)長的姐姐,李鎮(zhèn)長讓我來的?!?p>  千葉聞聲,立刻走出店門,只見來人面容瘦削粗糙,頭發(fā)干枯,風霜在他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痕跡。葉妮突然想到了自然界那些與石頭、樹枝同一色系的動物到底是自主選擇了與自然同色而自保,還是自然環(huán)境造就了同色系的植物和動物。

  葉妮挽起珠簾,反復請來人坐,可他就是不進來坐。他見這里珠簾羅衣、珠簾兩邊有一對近乎一人高的大瓷瓶,花瓶后靠墻的紅色木閣子里也放著大小不一的小瓷罐子,這里安靜、富麗,他這一身粗糙顯然是與這里的一切不合宜。

  “坐吧,別客氣,大家都是一樣的,誰家還沒有過兩天難腸光景?!比~妮再次勸說。

  來人方才斜著在一個紅木圓凳上坐了。葉妮倒茶,問他年齡,家庭情況。

  他只有38歲,可是看起來比這個年齡蒼桑多了,一張臉風雕雨蝕,正如同雨水沖刷后的黃土坡溝壑零亂。辛苦過早地奪走了這一張臉的平整光滑。他叫景三三,家就在河莊坪鎮(zhèn)的景家崖村,是個很偏僻的村子,到鎮(zhèn)上開三輪得一個多小時。他是過了兩年好光景,婆姨和他同歲,結婚的前幾年也是個好勞力,他們最大的女兒十八歲了,一個兒子在上初中。

  “家里種些莊稼,捎帶養(yǎng)兩個豬,光景也得能過。五年前,婆姨突然信主了,說是能保全家人富貴平安,剛開始我沒在意,后來發(fā)展到家也不著,飯也不做,到處跑的發(fā)動人哩,說是給神辦事哩。我沒辦法,兩個人架也打了好幾回,我偷偷把她的書燒了,這下不得了,她就跟我死人!偏偏的,前年我女子頭上猛打猛生了個瘡,瘡越來越大,婆姨硬說是我燒了主的書受到了報應,這下我也著了怕,就不敢再管那神神老家了。她回來不回來,我也不問,我兒子上中學住校,女子不念書了,我有時候跑出去拉點活,沒活就家里種地。我一天就跟個半神神一搭里過哩,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去年開始,我又胃疼,疼得就不敢吃飯。李鎮(zhèn)長給了我扶貧款,我先去看了病,說是胃潰瘍。暫時死不了,就是個活受罪。

  李鎮(zhèn)長該管我的都管了,我就是死守害人家,我這光景,沒個長期的收入來源,過不成個樣子,三天有活,兩天沒活兒,拉了貨有時還要不下錢。女子頭上一個瘡,花了我八千多,老天爺爺,女子總算是好了!”

  “你不會告訴你婆姨,這病還是醫(yī)生治好的?!?p>  “聽不進去,我家那神人是什么也聽不進去。神神叫她十天不吃飯,那人就敢十天不吃飯。她還要拉上女子去信主哩,我說,你信我管不住,你再敢拉扯我女子,你就別想算再進這家門!”

  葉妮聽著,只是想,一個當媽的,突然就中了魔,相信財富和幸福全然靠天賜。人,真是一種愚昧的動物。

  “真不知道能幫你什么忙,只能是和你拉拉話,解解心焦。李鎮(zhèn)長忙,讓我聽你說道說道,再也沒有什么好辦法。如果有,她一定會幫你。不是當了鎮(zhèn)長就什么事都有辦法,她還不就是我們的妹妹,也有許多沒辦法的事。”

  “解下,解下!要過個好光景,我曉得不容易。我們這些受苦人的光景過不好,可把你們這些公家人也麻煩扎了!我剛才一進門就想起個事,想得不知道對不對,我也不敢說?!?p>  “你說說?!?p>  “我那個女子,頭上的瘡治好了,頭發(fā)也長出來了,也就再沒去上學。我們那村子住的人稀少,她那個神人媽媽就是個瞎跑,常常是女子一個人在家里,我可是擔心哩,出去拉個活兒,就不敢走遠。要是女子有個人家,我就放心了。讓她到城里打工,女子什么也不會,找不到個什么妥當活兒,我還不放心。我剛才想,女子要是能在你這店里脫且上兩年,也長大了,也不要我擔心,你管個吃住就行了,我女子手巧哩,會剪紙花花,會繡花。

  葉妮苦笑道,說了也無妨,但是她目前就只這一間小店,只掙點辛苦錢,前面的那個是她的表妹,她也不敢把生意做大,萬一賠了,家里人還靠這生活哩。

  “掙錢難哩,過光景難哩?!本叭约耗钸吨?,便起身告辭。走出門了,又回來留下他的電話,說萬一要用人的話,記得他的女子,他女子景秀乖著哩,聽話著哩。

  工作計劃里擱置了很久的北山市小說創(chuàng)作研討會終于在國慶節(jié)前召開,地點選在郊區(qū)一個偏僻的小賓館,給人以一種不光明正大的感覺。北山市人口200多萬,寫小說的實在少得可憐,倒有幾位遭遇生活磨折的,沒有工作的基層人員對文學保持著一種門外汗的天真熱情。開創(chuàng)作會的事已經列入計劃一年了,會議在一天之內潦草結束,熱鬧的反倒是下午的宴會,其間有人唱起了信天游,亦歌亦舞的樣子。葉妮借機溜走。

  一旦人欲犯濫,社會風氣不正,文學就不免被玩壞了。文學成了被玷污的手把件,不斷的被利益和權色所玷污,再沒了關乎其品質與雕琢功夫的公正鑒賞,評價的標準成了是誰的汗液浸過,說的口水濡過。粗疏雜亂被說成了玉質高潔,拙劣被說成了樸真。懂一點文學的總會尋一個美學詞匯來粉飾丑陋,不懂的便也膽大不知羞地張冠李戴。世上沒有一種學問比文學更方便于混水摸魚,假充行家了。這些把玩者,賜帽者和領帽者玩得你儂我儂,江湖風行戴帽恭維,很有一些不知文學為何物的人便以之為然,以粗陋假充風雅。

  文學成了為刺激、滿足讀者的欲望而生,為消除極少部分人的無

  聊而生,鮮少有關注當下社會,關注心靈的深沉之作。

  而在社會的底層,仍然有人懷著天真的熱情想以文學抒恨,想通

  過文學改變當下處境。葉妮心里一直在想著弟弟李建榮喝醉時的那些咆哮:“文學不是要講故事,不只是要歌功頌德,貼金貼銀,文學是要安慰一顆破碎的心靈,否則他媽的都不配叫文學,文學也應該關心我們這些失敗的人?!?p>  建榮不醉時與世無聲,一旦喝醉,電話打遍親友,哭嚎怒罵,宣揚主張,倒好像他是個被埋沒了的治國之才。

  這是多么令人失望的一個現實,文學不能再玩了。葉妮一清早里所面對的名著里全無這等浮夸氣息。文學在這里還是可以放得下心靈,承載起一生追求的學問。在一個寂寞的私人書案前,文學依舊是崇高的。

  《北山文學》楊主編在這編委會上督促兩位副主編盡快到自己的扶貧對象家里走一趟,市上扶貧工作組要檢查哩,別到時候讓咱們的包扶對象說還不認識咱。北山市扶貧工作全面動員,凡科級干部、黨員每人都有包扶對象。李葉妮和王副主編的包扶對象都在金盆灣村,兩人都已給付了600元包扶金,讓他們去買小雞或豬娃。但兩個女人都不會開車,上門訪問的事就一直擱著,楊主編一催,兩人就順勢要求他開車送她們去扶貧。

  車子行駛著,三人斷續(xù)說著當下越來越沒人重視的文學,雜志社發(fā)不出千字20元的稿費,這文學的游戲越發(fā)沒人玩了。真正熱心文學的人知識層次和社會階層越來越低,好像只有那些生活無以為計的人才熱心于文學,這些年,咱這文學人的光景也跟著過低了。走出去說是某個市級雜志的主編都臊哩,人家把咱當憨憨,當叫花子哩。自己的光景就那點死工資,還扶貧哩。還是人家李葉妮想得開,早早就開了高級服裝店,由貧而富了。葉妮說:“哪里,那是我表妹的店,我給幫忙?!?p>  “別裝了,別以為我們不知道,葉妮,你這回要是不給我們兩個來點賄賂,看我們不告發(fā)你去,你在職經商?!睏钪骶庨_個玩笑也不茍言笑。

  “就用你一回車,還是為了雜志社的榮譽,你就這樣打劫,這社會黑成啥樣了,還說讓文學照亮生活,這舉燈的人都這么黑?!睏钪骶幨且粋€嚴肅的人,葉妮素來話少,今天也一板一眼的開起玩笑來。

  三人先到葉妮的幫扶對象白琴家,過了河,坡上向陽一排五孔石面子窯洞,院落寬敞,清風掃得勻凈。窯洞有兩間安上了門窗,木窗欞糊著白麻紙。其余三間敞著口子,像一只空洞大睜的眼。白琴聽到聲音便迎了出來,一只大白狗也懶洋洋地跟出來搖著尾巴。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身材嬌小,滿面塵霜。葉妮問起前面給的錢是買了雞娃還是豬娃,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正月里開學錢緊張,先應對了娃娃開學。新窯洞剛剛落成,一家人勉強住進去,丈夫就查出了肝癌,不到半年就去世了。當時小兒子才九歲。如今女兒和兒子一個初二,一個五年級。歪好湊合到兒子上了初中,女兒初中畢業(yè),她就和女兒都去城里打工。家里所有的地都種了,可種洋芋和玉米也換不下幾個錢。這幾年家里的費用開支又向親戚借了不少。葉妮瞅著窯洞里灰暗的白墻之外,幾乎沒有什么陳設,薄薄的一小摞被子縮在炕角,枕巾中間已經磨成了紗布,炕上是一塊已經裂紋的花色人造革。這一切是如此相似于葉妮兒時的生活環(huán)境。所有的東西都是用得舊了再舊,仍然舍不得扔。

  葉妮忍不住再放下600,勸說這回真買上幾個雞娃或一只羊羔,放它們在坡上尋食,這院子里也熱鬧些,到過年總能賣幾個錢。

  再去看王副主編的扶貧對象,更是叫人不忍心,一個六十左右的鰥夫,嚴重耳聾,熱一頓,冷一頓,家里零亂灰敗沒有一點生氣。

  看罷兩個扶貧幫扶對象回城,三個人一路都少話,那些個家徒四壁的貧窮讓他們無語。快到了北山市,才漸漸緩過氣氛來,楊主編嘆說:“就那個光景,給上10個600,也解決不了問題?!蓖醺敝骶幰哺铰暎骸霸圻@扶貧,是延河里打了一顆雞蛋,不曉得哪里能尋得見那點蛋花花。”

  楊主編說:“還是人家葉妮大方,打了兩個雞蛋?!?p>  葉妮笑道:“金盆灣,金盆灣里沒雞蛋。雞蛋還要靠自生?!毙睦锵胫浊倌莻€赤貧光景,真恨不得自己是個富翁,大大的給她一筆錢。這世上有著多少叫人懸心的貧困,葉妮感同身受。

  這天午飯后,葉妮打通了父親的電話。

  “爸爸,你在干什么?”葉妮換上輕松的語調,

  “才從菜地里回來,就聽見電話響?!?p>  “爸,你那菜園掙不了幾個錢,你也別種菜了,頭老低著,不是給我惹亂子嘛?!?p>  “沒事,我的身體我曉得哩?!?p>  “唉,爸爸,你前段時間是不是背著我干了一件事?”

  “什么事,我能干什么事。”

  “你四個多月前到城里清水家里去了一趟!”

  “啊呀,這個清水,我說了叫別告訴你么!”

  “不是清水告訴我的,是我夢見的。你怎么能不告訴我呢,我剛才給你信合卡上打了15萬,估計一會兒就到了,你先把私人貸款還了?!?p>  “啊呀,不用么,我有辦法哩!”

  “爸,你老了,要服老。這回把肉也買上,菜也吃上,再不吃好點,你的身體能支撐得了么。忘了你說的:一頓買上一份菜,熱熱的吃了,別瞎節(jié)省?!比~妮故意說起了上中學時父親反復叮嚀她的話。

  “呵!”父親釋然的一聲笑。葉妮滿心里全是父親這一聲釋然的笑,忽略了付出的是15萬,而且這15萬很可能因為種種原因完全收不回來。

  從辦公室到店里,一路風輕柳柔,葉妮緩步走著,就像是抖掉了一件深重的外套。

  下午六點多,就接到了父親打來的電話。葉妮趕緊躲開小燕兒出去接電話。父親說,他剛才把貸款全部還清了,賬也結了,利息出了6400塊。他這就回去呀。

  葉妮這才知道,父親原來是中午一放下她的電話就去了城里還款。

  貸款利息的洪流終于被斬斷了,年老的父親再不用那么弓著腰、縮著心追趕利息。

  葉妮忽然間又滿腹辛酸。

  陰雨天氣,小妮進到店里來,問前次來的扶貧對象景三三如何說道。葉妮笑說:“一個鎮(zhèn)長能是多大的個官,就把你姐當秘書使,自己不下去看看?!毙∧菡f:“還敢說我不下鄉(xiāng),你這些天見著我了,我隔三岔五就在村里,就差跳到豬圈里給那些貧困戶起豬圈了?!?p>  “一說就夸張,真起豬圈那也是作秀。”姐妹倆好多天沒見,不免親熱地對起嘴來。

  “我倒沒起豬圈,我們那些干部,真的去給貧困戶起豬圈,掃院子,上面要來檢查嘛,這下好,鄉(xiāng)鎮(zhèn)扶貧干部都成了勤務員,貧困戶倒成了大掌柜。窮,反倒扛硬得不行?!毙∧菡f著來了氣。

  “掃院子,起豬圈,人家的家務活兒要你們去做?我看你們這么個扶貧怕不行。扶貧干部應該是領頭羊,應該是拓開個路子讓貧困戶跟著走。”

  “沒辦法,上面要檢查,要合影,要填表登記。那些貧困戶是真窮,也真氣人。懶得就不動,我們干活,人家坐下說風涼話,還嫌我們來了麻煩。還有一些沒被列入包扶對象的人家,家里的日子比咱們小時候唯一的不同,就是吃的是白面,不是玉米面。家里的收入就是種點洋芋、玉米和菜。這么多年過去了,經濟還處于自給自足的狀態(tài)。姐,我突然想起那些年爸是怎么把咱們養(yǎng)大的?那些窮日子是怎么走過來的?”

  葉妮內心一片適意,妹妹今天深沉起來了。

  “幾十年過去了,窮,就斷不了根。誰能想出個什么法子讓我們鎮(zhèn)上的人都富起來?窮人多著呢。”

  “就這么想出政績?”

  “也不是,我就想,這窮就真治不了么?”

  “你要問我怎么想法子補貼咱爸的光景,我還可以學學咱奶奶,紡線織布,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贖窯洞。若問一個鎮(zhèn)上的事,這一方土地一方物產,又沒有技術,我想總得是有一些超出于種與養(yǎng),有技術含量的活兒,才能致富。”

  “什么技術含量?咱這普通百姓能有什么技術含量。姐,你想沒想過把這個服裝店擴大,我給你在何莊坪鎮(zhèn)多找?guī)讉€工人,或者辦成我們鎮(zhèn)某個村的集體經濟實體,我給你找媒體宣傳,咱把這事兒做大,讓我們的一個村火起來也行。”

  “我這小裁縫可不和你這個當官的勾結。景三三來了,再加上我去看了我的那個包扶對象,我當時還真想過這事,把羅裳店再做大一些,別說是絲衣羅裳,就是棉麻布衣,被服床單那些農家也是稀缺的歷害。我多找?guī)讉€人,做些棉布化纖衣服出來,以低價滿足當地的百姓,也算是一種功德,在小范圍內自己動手,豐衣足食?!?p>  “這好呀,姐的想法就是好。咱倆聯手,立刻就做!”

  “再一想,我就覺得不妥,首先是經商必須接受市場規(guī)則,再是一涉及到對于人的管理,涉及到和人打交道,這可比管理好幾匹綢緞要難得多!再者,關鍵是我擔心我沒那個能力,反而給自己帶來麻煩,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德不配位,都是大忌。因此上,我就下定決心,服裝店再不擴大,就做好這一個店就行了。再說了,我真正的心思也不在掙錢上,就是能夠做成一個創(chuàng)收億元的服裝廠也并不是我的追求,我現在做羅裳店,一半是為了生活所迫,一半是出于玩。”

  “那你的真心思在哪里?你還想干啥?”

  “也不在哪里,在于活著,在于一邊勞作,一邊休息,一邊想著,一邊活著。”

  “喵——”小貓?zhí)先~妮懷里來。

  葉妮撫貓背,笑著念道:“真心思在貓貓背上?!?p>  “沒見過你這種人,還下定決心不做大,我還多心的逢人就說我姐開了個綢衣店,衣服好得不得了,忙著四下里求人給你賣禮品券推銷。原來你還怕做大,怎么連你也跟我想不到一塊兒去!”小妮點起的一簇火苗被三言兩語澆滅,不免有些惱。

  “咱把咱的光景顧好就行了,大事咱要慎重?!比~妮安慰道。

  “姐,這次扶貧的力度還要加大,一個貧困戶要給好多錢呢。咱家那個醉酒貧困戶,你說要不要給我鎮(zhèn)上的人說一下,把他也算個貧困戶?!?p>  “你好好做你的事,別剛上任就為這些私事讓人說道,他戶口又不在你鎮(zhèn)上,他是因酒致貧,到哪里也沒有領著扶貧款在城里喝醉的道理?!?p>  “他現在怎樣?我都懶得不想問?!?p>  “還那樣?!?p>  “還那樣,還堅持活著,也不說自己想個法子了結了,活著沒有一點的用還打妻罵子,老天怎么不把這些人早早收了去,好讓他們母子窮日子也安安生生的過?!?p>  “以后再別說這些氣話了,他說了,誰都沒有權利決定他的生死,天生萬物?!?p>  “你就好好信他那一套。他的歪理多著哩?!?p>  “天生萬物,地載萬物,任他去了,你說好話,他變不好,話這些氣話,他也一樣變不好,你又何苦咒他。況且,萬一他會變好一點呢,李晨考上初中了,是省重點中學?!?p>  “那醉鬼倒是好命!麻磊就把學習當吃藥呢,生怕吃多了一點兒毒死他?!?p>  “病樹前頭萬木春。你好好做你的事,多看著點麻磊,咱家里的事,有我呢?!?p>  “你可不知道,鎮(zhèn)上村里,就些老年人,別說人才了,就是個勞力也不好找,這貧怎么扶呢,真是愁人!還有那么幾個特色人,又懶又貪,還滿有一套歪歪理,根本不把你當個鎮(zhèn)長。我就是推得平一座山,也擺不平他那一套歪歪理。氣得我真想上去踏他兩腳!”

  “世上事,治心最難。你可不敢真動氣,讓人笑話你這鎮(zhèn)長氣量小。曾國藩都說了,養(yǎng)豬種蔬,讀書種竹為持家之計。就這片土地,先種與養(yǎng)吧,勤一些總可以有些收入?!?p>  “好,我讓他們種棉花紡線織布去?!?p>  “可不敢,市場不一樣了?!?p>  “我說笑哩?!?p>  “我是擔心你頭腦一熱,又弄出個什么噱頭來,什么前有大生產,今有紡線線,聽著好聽,卻是紙上談兵,有虛的沒實的,弄得怨聲載道,自己下不來臺。”

  “姐,你不懂,官場里沒點虛的不行?!?p>  “那你就盡量多點實的,少點虛的。”

  (11092字,精彩繼續(xù))

惠雁

窮人的日子也各有各的窮法,窮到骨髓里,也窮到精采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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