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昆侖之洪流,據(jù)伊洛之雙川;挾成阜之嚴(yán)阻,扶二崤之崇山。
洛陽,宗周舊都,三川治所。
辒辌車內(nèi),室與室的間隔已經(jīng)被拆除,千古一帝秦始皇靜靜地躺在棺槨之內(nèi),其四周堆滿了腥臭魚蝦以遮其味。
公子胡亥與其師傅趙高二人此刻正守在棺槨兩側(cè),為了盡可能地長期保存尸體,使始皇帝免除與呂小白一樣的尸身慘劇,大量地冰塊填滿了辒辌車剩余空置的地方。
車駕至三川郡,郡守李由上書言,公主嬴元曼要覲見其父皇。
這是意料之外的事,當(dāng)公子胡亥收到消息后,臉色就陰沉了下來,暗恨自家阿姊節(jié)外生枝。
“師傅,女見父,人倫之大也。”公子胡亥擔(dān)憂道:“橫加阻攔怕是不妥?!?p> “公子?!?p> 趙高以手輕撫著棺槨,目光竟流露出幾分不舍,他聲音頗為沙啞道:“公子為何要執(zhí)意改變路線,從太原郡過大河至上郡,這是那日在沙丘商議而定的。”
“塞上兵重,胡亥擔(dān)心行上郡有失安虞?!惫雍ヒ詼?zhǔn)備好的理由解釋道。
“若公子肯聽高言,今扶蘇已伏法,又何來塞上兵重?”趙高確是不信學(xué)生這牽強之語,垂著眼眸,聲音低緩,毫無情感地說道。
“胡亥擔(dān)憂......”
“公子?!?p> 驟然提高聲音,趙高猛然抬起頭緊盯著公子胡亥道:“左相誤公子矣!”
“師傅莫急?!?p> 公子胡亥被嚇了一跳,他向后退了退,見趙高不信,他忙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說道:“是胡亥思慮不周,誤聽左相妄言,釀成錯事,然,事已至此,多言無益,還需與師傅細(xì)細(xì)商量?!?p> “公子前些時日?!壁w高瞇目而視,仿佛把公子胡亥看穿一般,聲音帶著幾分譏誚道:“與高同食同臥寸步不離左右,也是左相所意否?”
“是?!?p> 公子胡亥低著頭,瞬間便把李斯賣的一干二凈,故作坦誠地說道:“左相言,師傅掌禁中,使胡亥如立危墻下,生死皆由人定,倘若改道三川郡,以郡守李由為外援,則可順利至咸陽,不為師傅左右?!?p> 趙高沉默,良久才恨其不爭地指著公子胡亥怒罵道:“公子何其愚也!高膝下無子,諸公子中僅與公子交善,近十載師生情誼,抵不過左相寥寥之言,公子真是蠢不可及!”
“左相位極人臣,諸子皆尚公主,其女多嫁公子兄長,如此權(quán)勢,玩弄公子于股掌輕而易舉,高請問公子,今以至三川郡,一旦左相發(fā)難,另立新君,公子將如何?”
趙高的話讓公子胡亥不由的深深皺眉,這倒是他從未想過的事,一時間頗有些幡然醒悟,怕是自己真的把一切都想的太簡單了,在趙高與李斯之間玩無間道無異于刀尖跳舞,稍有不慎將滿盤皆輸。
后世的記載太過于影響公子胡亥此刻對時局的判斷了,趙高雖逼死秦二世又毀了秦國,但那都是在其完全掌控朝局之后,而如今最不希望自己出事的,也只有趙高,唯有自己順利繼位,趙高才能利益最大化,否則不過都是水中月鏡中花。
但李斯不同,他本是大秦左相,手里的底牌比趙高要多上太多,除去扶蘇,其余無論誰人為儲君,對李斯而言都可有從龍之功。
換言之,公子胡亥站錯了隊。
“請師傅教我!”
思慮至此,公子胡亥倒是面露幾分真誠地坐直身子,長揖懇求道,此刻他只能依附趙高,度過眼前這一關(guān)。
趙高再是惱怒,也無可奈何,畢竟公子胡亥是他唯一的牌面,只能暗恨其少不更事,為李斯左右。
及此,趙高平緩語氣道:“公主執(zhí)意見陛下,未嘗不有左相之意,公子定要想盡辦法阻止公主面君,切記,無論如何不得入洛陽,不得多過停留,否則一切皆休。
“至于左相,高自有辦法?!?p> “諾,胡亥謹(jǐn)聽師傅教誨。”
洛陽,陰雨天。
傘下立著一身材高挑的少婦,不過中人之姿,卻有著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zhì),麥色的皮膚、微高的顴骨,飽滿的額頭,一雙不大的眸子此刻正泛著煞氣。
“胡亥見過阿姊。”
經(jīng)景夫提示,公子胡亥了然,眼前之人便是自己的異母長姊,秦公主嬴元曼。
姐弟相見并沒有什么溫情,反倒是公子胡亥的出現(xiàn)讓嬴元曼惱怒萬分。
“吾要見父皇,讓開!”
掃了一眼幼弟,嬴元曼呵斥道,對于公子胡亥,她很不喜歡,在她看來,父親的兒子要么如扶蘇兄長般溫文爾雅,如玉君子,要么也應(yīng)同阿弟將閭般慷慨任氣,磊落使才。
而公子胡亥那般本性難掩的紈绔浪蕩,嬴元曼是從內(nèi)心里鄙夷不屑的。
“阿姊。”
公子胡亥嬉笑,也不氣惱長姊于眾人之前的訓(xùn)斥,他攔在嬴元曼身前,阻止其進一步上前,態(tài)度溫和地道:“父皇昨日因山東瑣事一夜未眠,如今才剛剛睡下,阿姊忍去打擾?”
“臣下無能,煩使父皇晝夜操勞。”
嬴元曼恨道,她確實很想念父皇,又怕打擾,聽了公子胡亥的話一時間躊躇不前。
“阿姊所言極是?!惫雍ソ幼≠脑挘c了點頭,深以為然地正色道:“胡亥了然阿姊之意,定會傳稟父皇?!?p> “何意?”嬴元曼翻了個白眼,瞪著公子胡亥道。
“阿姊難不是怨及左相無能,無法分憂于父皇?”聲音帶著詫異,公子胡亥疑慮道:“阿姊剛剛不是言,是臣下無能,才勞煩父皇嗎?車駕之中,可代父皇署政者,左相也!”
“胡亥!”嬴元曼聽了解釋,不由得怒目而視,她厲聲喝道:“休逞口舌之快,既然父皇睡下,吾要見左相?!?p> “左相無空?!惫雍ピ俅尉芙^道。
此時,處理好車駕事務(wù)的郎中丞公孫畢以至公子胡亥身前,有諸郎衛(wèi)環(huán)繞左右,公子胡亥也算是有勢傍身,不在懼怕阿姊,他按著劍柄,仰著頭越過了憤憤不平地嬴元曼,目光看向其身后半步外的中年男子,出聲道:“阿姊請回,莫要沖撞了車駕?!?p> 說著,他繞過嬴元曼,來到中年男子身前道:“郡守,請與胡亥車中一敘。”
看了看臉色極差的公主,中年男子輕嘆了一口氣,作揖道:“唯!”
玄衣纁裳,腰配書刀,這是秦官的標(biāo)準(zhǔn)公服。
實話實說,出身西北的秦人在審美這一塊較東方六國差的太多,周禮的繁文縟節(jié)章服之美被秦人減刪的七零八落。
李由端坐在公子胡亥面前,一板一眼,不差分毫,雖身著素色卻也能夠足現(xiàn)華夏衣冠博大。
許是得到了父親的傳書,李由對于公子胡亥的言語態(tài)度要比以往更加恭敬幾分,陛下春秋已高,作為皇儲,少公子如今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
寒暄幾句后,公子胡亥打斷了李由想繼續(xù)敘舊的話語,他單獨找到李由是有正事要問的,況且二人之間也談不上有舊可言,牽強附會之語聊多了,連自己都覺得尷尬。
“郡守?!惫雍ナ掌鹜粘煸谀樕系哪歉蓖媸啦还У纳袂?,表情嚴(yán)肅且莊重地說道:“三川為天下諸郡之首,蓋控扼之要地,鴻溝、廣武、敖倉、索水,皆在封內(nèi),進可逼東方,退可守崤函,此天下之中也?!?p> 李由默言,他在等公子胡亥的后續(xù),三川郡的重要性無需多說,只是他現(xiàn)在還看不懂少公子的意思。
“山東新定,余孽眾多?!惫雍デ么蛑笌祝胫赞o說道:“陛下巡視東方諸郡,幾遇驚險,胡亥請問郡守,若有賊人西來,三川可守幾時?”
李由皺眉,他思慮良久才開口問道:“公子可是代陛下相詢?”
“然也?!惫雍c點頭,恬不知恥地著撒謊。
“三川有甲士五千眾,戍卒兩萬余,另有敖倉糧衛(wèi)帶甲一千余?!崩钣烧遄玫溃骸胺谴筌娗皝?,三川不可破?!?p> “吾知曉?!?p> 公子胡亥點點頭,史載漢王破滎陽,李由為曹參所殺,對于李由能死戰(zhàn)不退為國盡忠這一點,公子胡亥是敬佩的,只是能不能為己用還是個未知數(shù)。
秦二世在朝在野毫無根基可言,無論趙高還是李斯,一方勢大都能吞噬的自己一絲不剩。
“郡守。”公子胡亥想了想說道:“三川之重,無需胡亥多言,望郡守慎之?!?p> 說著,公子胡亥示意身側(cè)侍立地宮娥媯宓將手捧的篋笥遞給李由,開口道:“此秘詔書也,已加蓋符璽,當(dāng)為郡守所知,守備三川,募兵筑防,既大軍來襲,亦可攻防自若?!?p> “唯,由必不負(fù)陛下重托?!庇性t書所至,李由不疑有他,忙鄭重地接過媯宓所呈的篋笥承諾道:“若有賊人至三川,非由身死,必不得行寸一步。”
這話,別人說公子胡亥未必信,但歷史上李由確實是說到做到了。
有了與李斯合謀炮制而出的矯詔在前,李由對于公子胡亥所說的話皆深信不疑。
完成了對三川郡的加強之后,公子胡亥想起了一件私事,思來想去,李由或許是個合適的人選。
端起案幾之上的彩繪耳杯小抿一口道:“胡亥隨陛下東行之時,遇一黔首,深得吾心,或有帥才,郡守可遣人尋之,代胡亥考教一二。”
“不知公子所言之人何在?”李由好奇道。
“淮陰,單名信字,無氏,韓姓?!?p> “既公子有所請,由遵之。”
李由說罷,見公子胡亥心情不錯,吞了吞口水有些猶豫地開口道:“剛剛公主......”
“阿姊無心之舉,陛下必不會責(zé)怪。”公子胡亥不以為意地一笑道:“郡守公務(wù)繁復(fù),胡亥就不多煩擾了?!?p> “那陛下……”
“陛下東行日久?!惫雍サ溃骸凹庇诜颠€關(guān)中,就不入洛陽城休憩了?!?p> 李由聞言,也不好在多說什么,作揖行禮后就離開了,諸多疑問在心,卻不好問。
與此同時,趙高與李斯也在隔案而坐,安車中,寧靜而壓抑。
良久,李斯率先開口道:“少公子尚未繼承皇帝位,府令就以帝師自居而令斯,怕是得志過早吧?”
“璽書既下,君侯有悔意?”
趙高含笑看著李斯道:“少公子為儲乃陛下遺詔,車駕之中人人盡知,莫不是君侯要行那謀逆之舉?”
“不敢?!?p> “君侯以富貴極致,又無去職還鄉(xiāng)之辱?!壁w高勸道:“安分些,如何?”
李斯不言,直到趙高退下,他才睜開混濁的眼睛,召來心腹低聲道:“和少公子言,勿忘與斯之約?!?p> 頓了下,李斯又道:“直至咸陽,皆由三川郡兵相送,公子勿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