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下午，既沒有副導演找她來商量劇本片酬，李導甚至都吝嗇于給她一個眼神。
言青川一屁股坐到臺階上，來來回回蹲了七八輪，每輪持續(xù)時長三到五分鐘不等，效果堪比跟私教專門約的練腿日，如果能拿到場務薪水，她從上到下沿著膽經(jīng)捶打，另一只手捏住發(fā)硬的小腿肚子不惜力地掐，想，那就是收錢上私教課了。
跟腱到腳踝的部分落在了臺階之外，離開屋檐的庇護直接闖進陽光里。言青川整個人折過去，頭臉胸腹貼住大腿，雙手從背后十指交握，極力地前后延展開，肩膀被旋出關節(jié)的形狀，從旁人的角度看，像極了一只不大靈活的鵝。
“我看你得給人家小姑娘開份工資?！?p> 頭頂突然有人聲，驚得言青川猛地抬頭，兩只胳膊還來不及松開放下，生生就無實物表演了一出“押解”或“受刑”戲。
她控制不住吃痛的表情，咧著嘴解除姿勢站起來，做鵪鶉狀，“導演好。”
“我不發(fā)，她給您的劇組干活，憑啥您不發(fā)。不然您吩咐齊藍，他肯定樂意”，單廣笙落后李導幾步，手里舉著迷你電扇，氣定神閑地說，“不能走公司的賬啊，要發(fā)他自掏腰包?！?p> 兩人后頭還零碎跟了些人，看到幾人停下來閑聊，也就沒湊近。
言青川不好當著一干人跟單廣笙胡鬧，只能看也不看他，尷尬地笑說，“工資就不要了，管飯就成。”
李導眉目舒展，看起來心情頗佳，甚至不大穩(wěn)重地一腳踏在兩層臺階上做偉人狀，手搭涼棚地也不知道望向哪里。
“小姑娘不是來做采訪的嘛，怎么跑上跑下地幫他們干起活啊”，他手一揮，指倒一大片在幾米外忙著拆器材的小伙。他們統(tǒng)一是T恤短褲，連膚色也幾乎一邊深淺，“春枝怎么肯放你去燈光組的？是不是那幫和尚看你面嫩非讓你去幫忙的。”
言青川還沒適應和導演扯閑篇，看一眼袖著手沒打算幫忙的單廣笙，小心翼翼地說，“多看看和他們聊天也是采訪嘛，機會難得，還是我央著袁哥帶我玩的?！?p> “那袁中心眼可夠實的，真讓你舉板子”，李導摸著眉毛，眼角不知道是被陽光還是笑意，擠出放射性的紋路。
“這不是其他的我也干不來么”，她頂著太陽不避，同樣瞇著眼說，“袁哥不敢讓我碰其他的，只能舉板子。板子我都舉不好呢?！?p> “哈哈哈哈”，李導看起來確實狀態(tài)很松弛，言青川想不到這句話的笑點在哪，但他還是很捧場地大笑出來，“舉板子才是技術活，底光面廣氛圍光怎么打，你要真感興趣，我讓袁中教你。”
“意思意思您差不多行了啊”，單廣笙擠過來，抬手把言青川推到臺階上頭去，“帶個齊藍還不夠，您還想把他的妹子也給培養(yǎng)了”，他躲開她呼過來的巴掌，“齊藍可囑咐我了，說小姑娘曬不得，您這么個使喚法兒萬一出個好歹，徒弟媳婦沒了，徒弟也得跑。”
“哦呵呵呵呵”，李導揣著手，仔細打量一眼言青川，從善如流，“有道理，有道理?！?p> “您二位不忙嗎，跟我這扯閑篇”，雖然話里說的是“二位”，但言青川只敢沖著單廣笙言語。
“呵呵，今天確實可以輕松一下早點收工。你們也坐”，李導就著臺階坐下來，沖兩人壓壓手掌，“等化妝那邊調好，廣笙把老妝試了，今天就齊活。”
“是要上倒模嗎，還是人皮面具什么的”，言青川手肘懟了一下單廣笙，“還是純化妝？”
“幾個方案都有，還是要看最終效果”，他摸了摸臉，招呼小喬把手機拿過來，“電腦做了幾個模型效果，如果上倒模，就是這樣。你看著呢？”
言青川遮住屏幕湊過去，看著頂多稱得上“效果”的幾個CG腦袋，氣弱地說，“說實話？”
“照實說”，導演搶先應了一聲，人也往這邊挪了挪。
她瞥住單廣笙的臉，再又比對了模型效果，“這么看有點恐怖谷效應，不知道真的倒到臉上會不會好點?！?p> “嗯，我們基本也是這個擔心，再被鏡頭一放大，怕要更生硬”，李導點點頭，不意外的樣子，“還有就是跟表情的融合問題，如果限制了面部肌肉調動，我寧愿不要這個逼真的衰老?！?p> “其實老態(tài)老態(tài)，態(tài)比形關鍵”，她撐住下巴，隔著單廣笙問，“結局落在歐麥多少歲，哪個年代？現(xiàn)在能說嗎？”
“這小姑娘”，導演沒介意言青川的唐突，“見縫插針啊?！?p> “我說吧，她工作起來精著呢”，單廣笙冷不丁補一句。
“結局的問題，我確實沒考慮好”，李導拍了拍褲管上的灰，“目前有好幾版收尾方式，而且還有新的想法在試著寫看能不能有好編排，運動前中后的版本都有，實話說，這是我比較少見的沒有全盤思路就開拍的電影?！?p> “這里面有哪幾方面的考量和顧慮？比如過審？這個因素是不是對結尾處理方向的重要考量因素？純粹從您的創(chuàng)作、審美和對這個人的評價理解看，更希望電影展現(xiàn)，或者是定格到哪個階段？”
“哈哈哈，你這就采訪上了”，他沒有多推卻，緩和地說，“過審是一定會考慮的，這是在這個環(huán)境里搞創(chuàng)作的人必須考慮的問題。但是不是為了過審，就要自我閹割限制，我覺得不一定，不是說什么話題和年代不能碰，你就得失去表達，不是這樣的，僵硬的創(chuàng)作者才要通過特定事件表達觀點。但你要問我對歐麥這個人的情感落點，太復雜了，有時候覺得讓他精彩一點，就停在全盛時期吧，最意氣風發(fā)的時候，有時候又覺得，不把后來的事說說，其實對他也不公平。很復雜，也許只有到我真正開始剪片子，甚至于成片出來，才說得清。那可能也不是我想清楚的，是電影里無意識包含的?！?p> “您對歐麥是有感情投射嗎？”
“應該有哈哈哈，雖然我比他要順風順水很多。但這種代入和共鳴，說不清的?！?p> “那您覺得單廣笙實現(xiàn)了您對歐麥的期待嗎？或者說完成了這種投射嗎？”
“欸怎么回事，聊電影呢”，單廣笙原本保持后仰，把談話空間讓出來給言青川與李導的姿勢，在聽到這一問后，立馬彈直，“扯我干嘛?！?p> “你不是電影的一部分啊，真是”，言青川翻了個白眼，“而且我來這的初始動機是采訪您的，我們單演員?！?p> 他不說話，舉手表示投向，又仰了下去，兩只手肘撐在后腰靠著的臺階上。
“他還是不錯的”，導演笑著拍了拍單廣笙的膝蓋，“悟性好，想事，肯琢磨，有演員需要具備的敏感，但知道分寸，難得的是外形還這么好，可塑性很高。”
“我撤了我撤了，導演您這當面夸人，也不事先預警一下”，單廣笙聽完蹭一下蹦起來，走出去兩步，“這個問題趕緊過?！?p> “我都不知道單廣笙還能不好意思”，言青川作勢要拿手機拍下他這幅樣子，“您覺得這個人物的塑造難點在哪里？尤其對單廣笙來說？”
“哈哈，他是赤子，這么真心夸他，確實會不好意思”，李導替單廣笙解釋了一句，才回到問題上，“年齡跨度，這是最顯性的難度。然后是大段大段的獨角戲，或者對手演員情節(jié)臺詞都很少的戲份，很考表現(xiàn)力。那種情緒的東西都要在靜態(tài)表演里完成，難度很高，但他眼里有戲，對面部肌肉的調動都很靈活，關鍵是對角色理解很到位。我聽說你在這個中間也幫了他不少？”
言青川不意導演知道這一節(jié)，不好意思地擺手，“幫忙談不上，聊過兩句，基本都還是靠他自己琢磨明白捋順的。就是當時他需要有個說話的人，我趕巧而已?！?p> “嗯，你看，他會自己揣摩，找到和角色自洽的處理方式，很難得?！?p> “您其實也一直在引導幫助他。”
“導演導演，指導演員怎么演，是我的職責所在”，他溫聲說，“我做的其實是牽著他走到我要的那個位置上，狀態(tài)緊一點松一點，和角色遠一點近一點，都是服務于我要的東西?！?p> “那問您一個比較現(xiàn)實的問題”，她鋪墊道，“我知道《作傳》是要送去歐洲三大的，您也一直和那邊關系很好，可以說比較了解他們的審美等等這些。那您會有意無意地把電影拍得更容易拿獎嗎？”
“小姑娘真是敢問”，李導點點她，“你都說有意無意了，怎么界定我是不是把電影拍得容易拿獎呢？不過你要知道，我拍了四十幾年的戲，已經(jīng)足夠形成自己的習慣風格，而不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嘗試階段，不管從藝術審美還是所謂的名利方面，對前者，我有自己的堅持，對后者，我覺得我應該可以不用那么拘泥執(zhí)著再多拿個歐洲電影節(jié)的獎杯，你覺得呢？”
“我覺得也是”，言青川知道這個問句，是結束話題的暗示，她沒有多糾纏，痛快地結束了提問。
“對了，廣笙跟你提了嗎”，李導站起來，低頭望過來的角度正好逆光，“我們在考慮一個新結尾，需要加入個小角色，你有沒興趣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