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崇拜你

　　每天下午我們都會抽出至少半節(jié)課練練歌，每天都唱同樣的兩首歌很快讓明銘煩躁了，競賽日期臨近，他愈加刻苦，我都有點兒不敢跟他講話。最近幾次排練，他都拿著筆記悄悄溜出門去，下課才回來。

　　????忘了說，明銘從盛小鵬學(xué)長那里又把筆記借了回來。我主動承擔(dān)了明銘的那份掃除工作，因為他說，如果我表現(xiàn)得好就讓我去還筆記。

　　????我本來以為明銘逃排練這件事不會有人注意到的，因為每次練歌的時候屋子里面都不免亂糟糟的，何況我們坐在最后一排。不過，很快楊雨晴就找上來了。

　　????“明銘呢？”

　　????楊雨晴并沒有在排練時當(dāng)著大家的面質(zhì)問，而是在結(jié)束后才悄悄跑到我的桌前。

　　????這次比賽楊雨晴很上心。我代替明銘參加了幾次班委會議，所有人異想天開的建議和跑題到南大街的閑扯最后都扔給了楊雨晴處理。她全部攬了下來，還讓自己的爸爸幫忙聯(lián)系到了某家成衣制造的小工廠。對方手中剛好有五四青年套裝的樣板衣，看在她爸爸的面子上，工廠同意用“比較差的料子”來接我們的這一單小生意。

　　????所以面對這樣的文藝委員，我很難為情。私心來說我理解明銘，這種無聊的集體活動差一個人差兩個人其實沒什么影響，而他正忙于一件關(guān)乎前途的大事；但論情論理，他這樣做都是不大好的。

　　????如果我們坐在這間教室里面的原因只是為了考大學(xué)，那么憑什么讓楊雨晴這樣的人為了其他人犧牲自己的時間呢？

　　????我張口結(jié)舌。

　　????“他最近好像很忙……但是他唱歌很好的，每次排練都很認真的，這兩次是真的有事吧……咱們開始正式排隊形練習(xí)輪唱的時候，他肯定不會缺席！”

　　????楊雨晴扶了扶眼鏡，點點頭，朝我善意地一笑就離開了。

　　????我有些愧疚地看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楊雨晴像個活在民國的女孩子，雖然不算大美女，但是眉目清秀，聲音柔柔細細的，每次講話前都會羞澀地扶扶眼鏡，帶領(lǐng)大家排練的時候都需要金博軒在一旁用鐵肺獅子吼來震場子。也許因為她太溫柔了，我才敢用大把找抽的理由來搪塞她。

　　????我收回視線，無意中瞥見前排的朱麗正投來帶著滿滿嘲諷的一眼。

　　????一種念頭忽然擊中了我。

　　????表面上各不相似，但也許本質(zhì)上，明銘和朱麗毫無區(qū)別，只是程度深淺問題。

　　????他們都不會做沒有用的事情。

　　????我不愿意繼續(xù)想下去，于是拿著水杯站起身離開了教室。就在這時候，我收到了明銘的短信。

　　????“幫我拿兩支水筆到行政區(qū)頂樓來?！?p>　　????

　　????為了方便學(xué)生去辦公室請教問題，所有的教研室都被安排在了高一到高三的教學(xué)區(qū)，因而行政區(qū)只剩下校長、團委和教務(wù)等幾個辦公室，三樓以上的部分幾乎都是空的。

　　????我爬上了五樓，看到明銘正坐在臺階上，把演算紙墊在右大腿上緊張地算著什么。

　　????“你要的筆?！蔽艺驹趲准壟_階下，伸手遞給他。

　　????“唔，放在旁邊吧，”他頭也不抬，“我手里這支不出水了，謝謝?！?p>　　????“要是剛才我不樂意幫你送呢？你憑什么覺得我肯定幫你跑腿兒？”我并沒有生氣，只是很好奇，所以語氣平靜地問道。

　　????他沒回答，我也沒著急，靜靜地等他把最后一點兒算完。明銘寫下答案后，從身邊散落的紙堆里抽出一張核對了一下答案，露出一個放松的笑容。

　　????“我沒想過，”他這才放下手中的水筆，看向我，“我沒想過你會不樂意幫我送東西……你會嗎？”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我的確也是已經(jīng)拿著水筆走在半路上的時候才意識到這個問題的。

　　????“你怎么不回班？”我轉(zhuǎn)了話題。

　　????“班里味道很難聞，太久沒開窗了，暖氣烘得太熱，而且很吵。”

　　????“是躲避排練吧？”

　　????他點點頭：“我覺得練那么多遍沒什么意義?！?p>　　????“可這是集體活動啊，”我看著他，“這對金博軒和楊雨晴他們不公平，而且我還要厚著臉皮幫你解釋?！?p>　　????“如果我現(xiàn)在不需要準備競賽，那我會忍住不耐煩去認真參加的。事情有輕重緩急之分，你不能強迫我?！泵縻懞敛恍奶摰刂币曃?。

　　????我動動嘴唇，深知自己也沒什么立場和理由去指責(zé)他，于是只好沮喪地坐到了他身邊。

　　????“這次競賽你不必這么緊張吧，朱麗不是說過嗎？高一就靠它獲得保送資格是很難的，既然如此不如輕松迎戰(zhàn)嘛，穩(wěn)賺不虧的。”

　　????明銘從剛剛那種有些戒備和負氣的狀態(tài)中松懈下來。

　　????“如果考不好，我就不會再走這條路了，所以這次的結(jié)果很重要?！?p>　　????“啊？”

　　????“競賽很耗費一精一力的，我不是天才，跟林楊、盛小鵬他們不是一個水平的，雖然林楊一直鼓勵我，但是我心里很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p>　　????明銘托著下巴，視線已經(jīng)穿過了對面的墻壁，投向了未知的遠方。

　　????對于這句話，如果是剛?cè)雽W(xué)那會兒，誠惶誠恐的我也許會比朱麗的反應(yīng)還激烈。你天天看大學(xué)教材還敢這么說，你是想要讓我去死嗎？然而日復(fù)一日，我在格致這座課桌圍城的森林中什么鳥都見過了，也成長了許多，標志之一就是，我再也不會拿自己那點兒溫飽標準去衡量別人是否應(yīng)該知足。

　　????同樣的校服下，跳動著不一樣的心。

　　????何況對方是明銘，我怎么會不理解。

　　????明銘繼續(xù)說道：“我初中就因為競賽而心態(tài)失衡，耽誤了中考，成績不太理想，幸虧是中考，我還能上格致，雖然只有在普通班，可要是高考怎么辦？我英語和語文都不好，也沒那么多信心可以像林楊一樣兩邊兼顧，我覺得我應(yīng)該早點兒做決定?！?p>　　????頂樓空曠，他的每句話都微微帶著回音，在空氣中震動著包圍了我。

　　????我突然意識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和他真的成了朋友，否則他不會對我講這些。他從來不會對我解釋任何事，林云熙的事情還是被我強迫的。他每天都在做我看不懂的題，忙我不清楚的事，煩惱著我無法分享的困惑。只有他幫我，在他有余力的時候。

　　????可現(xiàn)在他愿意和我講了。在為他的兩難境地感到遺憾的同時，我開始暗暗為這種信任和親近感而由衷的開心。

　　????我忽然大膽地轉(zhuǎn)頭對他說：“可你還是不希望放棄吧？”

　　????“啊？”他疑惑極了。

　　????“如果我是你，對競賽沒什么太大興趣，又知道自己如果規(guī)規(guī)矩矩地讀書，高考肯定不會有大問題，那么我早就放棄了。我覺得，人內(nèi)心里只要有一丁點兒想放棄的念頭，就一定會放棄。但是你沒有?！?p>　　????明銘不作聲，安靜地聽我說，不知在想什么。

　　????“所以才會這么努力地復(fù)習(xí)，希望給自己信心和理由堅持下去。你一定很喜歡物理競賽吧？”

　　????“我喜歡物理?！泵縻懠m正。

　　????“所以就加油吧！我相信你?！?p>　　????他笑了，對我這句鼓勵的話報以禮貌的感謝。

　　????“不是的，”我搖頭，“我不是在隨便說漂亮話，我是真的相信你。”

　　????明銘收起了笑容。

　　????“可能你覺得我來問你為什么不好好參加排練是多管閑事。其實我不是……我不是覺得你自私，我是……我是無法接受吧。”

　　????“無法接受什么？”他更加好奇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說出這么一大段好像還蠻流暢的話，看他聽得這么認真，我心里忽然打起了鼓。

　　????“我無法接受你不是無所不能的。”

　　????我盯著自己的腳尖，覺得心里的一塊大石頭隨著這句話終于轟隆隆滾下了樓梯。

　　????

　　????曾經(jīng)我心里，明銘應(yīng)該是那樣的男生：

　　????嘻嘻哈哈的，有很多好哥們兒，有很犀利的見解，渾不吝的誰都不在乎，但是熱心腸，可以一邊考全班第一名一邊上課接話氣老師下課打球攬哥們兒，活躍在所有活動的中央，像是什么都難不倒他。

　　????即使林楊是超級賽亞人，即使謝博文是年級第一名，即使盛小鵬帥得我都想要張口隨便表個白了……在我心里，明銘就是比他們都厲害。

　　????沒道理的厲害，反正就是厲害。

　　????對他有太多的期望，一度依賴到覺得只要他坐在身邊，我就有了私人家教，可以被裹帶著一起上個好大學(xué)的地步。

　　????所以才會因為他為了準備競賽逃了合唱排練而感到格外難過。

　　????其實是我自己的錯。

　　????我對明銘講出自己那些不切實際的期望和沒有道理的責(zé)怪，不顧他在一邊臉已經(jīng)紅成了番茄。

　　????“沒錯啊，”明銘梗著脖子，卻不敢看我，“你說的都對啊，小哥就是很牛啊。”

　　????我不由得笑出了聲，明銘繃了一會兒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

　　????“欸，你不會以后都瞧不起我吧？”他笑了一會兒，忽然擰著眉頭盯著我。

　　????“啊？”

　　????“白白你記住，明銘同學(xué)即使沒有你想象得那么牛，也依然很牛，比你厲害很多的。你應(yīng)該繼續(xù)崇拜他?！?p>　　????看著他像煞有介事的樣子，我的心底滿溢出不可思議的快樂。

　　????“當(dāng)然?！蔽艺J真點頭。

　　????我只崇拜你。

　　????

　　????明銘在行政區(qū)樓梯間學(xué)習(xí)的效率很高，我也不想打擾他，于是自己回班去上最后一節(jié)課的自習(xí)，順便將他托付給我的盛小鵬的另一本筆記轉(zhuǎn)交給林楊。

　　????回來的路上，突然覺得格致的教學(xué)樓看起來不一樣了，每一塊地磚、每一個轉(zhuǎn)角都變得很親近，好像我對它更了解了一些。

　　????我很開心。

　　????明銘也好，這所學(xué)校也罷，都不再是我眼中一個遙遙不可追的遠方。我們在各自的段位上，一起苦惱也一起努力。

　　????我走到二班所在的樓層，隨手從他們班攔住一個正要出門的長發(fā)女生，定睛一看，居然是黃雨如。

　　????她那雙漂亮的鳳眼看向我的時候，我一個女生都有些緊張了。

　　????“同學(xué)，有什么事嗎？”她微笑著問。

　　????“呃，哦，能不能幫忙找一下林楊？”

　　????“好，你稍等?！?p>　　????她轉(zhuǎn)身朝班級里喊了一聲，那聲“林楊，出來有人找！”透露出真的熟絡(luò)，和那天我去找盛小鵬時守在門邊擦玻璃的大姐姐惡意調(diào)侃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喊完了，她就朝我笑笑走開了。黃雨如抱著一本書，和我一樣披著松松垮垮的運動校服上衣，里面酒紅色連帽衫的帽子從領(lǐng)口處翻出來，下面穿著一條深灰色的滑板褲，質(zhì)地很好的樣子，腳踩一雙nike板鞋。乍看上去就是很休閑的學(xué)生風(fēng)格，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即使是個背影，也比走廊里所有的人都漂亮。

　　????我低頭看看自己。

　　????頭發(fā)半長不短，有幾綹還總翹著，每天的發(fā)型都取決于前一晚的睡姿；胸前有依戀小熊的紅毛衣，牛仔褲，登山鞋。

　　????我覺得不僅僅是臉的問題。

　　????我再次抬頭看向黃雨如的背影。

　　????即使把我和黃雨如都砍了頭，并排放在地上，大家肯定還是能分辨出哪個是美女。到底是為什么呢？

　　????“侄媳婦？侄媳婦？”

　　????林楊笑嘻嘻地出現(xiàn)在門口。

　　????我趕緊收回目光，遞上本子：“哦，這個筆記，余淮讓我?guī)兔唤o你的?！?p>　　????林揚接過道了謝：“這小子真能支使人啊。欸，你剛才看什么呢？”

　　????他瞇著眼睛沿著我剛剛目光的方向看過去，我也緊張地跟著看，生怕他發(fā)現(xiàn)我剛才正死盯著美女但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黃雨如根本沒走遠，就停在了隔壁班的后門附近，正在把她剛剛抱在懷里的那本書雙手奉送給謝博文。

　　????“不是我八卦，只要是長得好看的人，大家都想多看看的。”我連忙為自己解釋。

　　????“唉?！绷謼顕@了口氣。

　　????是啊。我也在內(nèi)心為林楊嘆息。

　　????搶你第一名，搶你們班小樂隊，還搶你們班班花，真是太不仁義了。

　　????“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林楊忽然開口。

　　????“問！”

　　????“如果你有個好朋友，喜歡上了一個人，但是你總覺得其實是沒結(jié)果而且還會受傷的，你應(yīng)不應(yīng)該勸勸？”

　　????“你是說謝博文喜歡上了黃雨如可黃雨如不喜歡他，謝博文不撞南墻不回頭，你應(yīng)不應(yīng)該勸？還是說……情況是反過來的？”

　　????“不不，不，不是，你你，你先回答問題。”

　　????我想都沒想就回答：“不用勸啊?！?p>　　????“為什么？”林楊歪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勸你別去跟蹤王周周了，你會聽我的嗎？”

　　????林楊的臉瞬間發(fā)青了：“你說誰跟蹤……我這個情況不一樣……”“大家都覺得自己的情況是不一樣的?！?p>　　????林楊不說話了，半晌才笑著說：“謝謝你啊，白白?！?p>　　????不用謝。我擺擺手跟他道別。

　　????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是不聽勸的，你以為我在遭受冷遇的時候，沒有勸過自己嗎？

　　????

　　????快放學(xué)的時候明銘才回來，我收好東西就跟他打個招呼先走了，都到了校門口，才想起今天早上王阿姨給我?guī)У难b水果的樂扣飯盒被我落在了書桌里，連忙跑回去拿。上樓梯的時候，抬頭看到明銘正走下來，離我還有一段距離。

　　????我正要打招呼，有個女生從明銘背后追過來，攔住了他。

　　????是楊雨晴。

　　????我低著頭慢騰騰地逆著人流走上去，因為下樓的人很多，所以我走得格外慢。

　　????真不是故意的，真不是。

　　????緩慢地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我聽見楊雨晴帶著笑意的溫柔聲音，正經(jīng)而緊張。

　　????“今天我去問你同桌你去哪兒了，但我不是想要責(zé)怪你，不知道你聽說了什么，我只是希望你別誤會?！?p>　　????其實我什么都沒和明銘提啊，楊雨晴。

　　????“我聽說了你要忙競賽，排練你不用參加了，我不說沒有人會注意到的。我一直都覺得你特別厲害，你……你好好加油吧，競賽的事情要緊。嗯，加油?！?p>　　????我沒聽到明銘回答什么。即使我走得再慢，此刻也漸漸聽不清楚了。

　　????楊雨晴的少女心事淹沒在樓梯間嘈雜的聲場中。我不知道明銘到底聽沒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