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玩得開心的眾紈绔，聽到對岸罵聲，皆是一愣。
大家抬頭一看，原來是胡排在賣肉。
杏壇書店，魯國當鋪，四方茶樓，杜康酒樓等等，胡排鬧了濟南府，大家此時早都聽說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魯昀想起他不把自己老爹放在眼里，破口大罵：“狗惹的二衷子，正找你呢！”
濟堅想起他搶了自家的震天雷煙花，也大罵：“二衷子你個王八蛋，看我不揍你！”
鄒通想起他搶了爺爺?shù)臒秊蹼u，更是大罵：“二衷子你個腦子不正常的，竟敢鬧我家的酒樓，還搶我爺爺?shù)臒u，有種你別跑！”
……
一眾紈绔，飛速繞過泉池，罵罵咧咧地圍了上來。
丁大牛手里提著沉甸甸的錢袋子，覺得胡排腦子肯定被驢踢了。
他忍不住沖胡屠夫兩口子笑道：“大伯大娘，瞧你家阿排的腦殼，這幫紈绔雖然不在乎錢，但要讓他們?nèi)巳肆嘀粔K牛肉回家，豈不是笑話？”
“別打岔。”丁家娘子敲了他腦瓜，“阿排敢叫他們過來，就有招對付他們?！?p> 哎呀，這兒子腦子陣哪去了？
這幫人非富即貴，不來掀攤子才怪！
胡屠夫兩口子擔心，想過來勸時，胡排卻突然朝勝概樓方向大叫：“孔乙己，瞧你教出來的一幫好學生，快來看啊，他們掀攤子哩！”
寂靜。
正要步入概勝樓的孟中高，忍不住扭頭，果然是自己的一幫學生。
范進學院總共三十六個學生，一個都不少，全在，他下意識地捋須。
張牙舞爪的一眾紈绔，扭頭一看，真是孟中高，皆渾身一哆嗦，都不由自主地握住了自己的手心。
這下有的熱鬧看了，攤販，客人，游人，香客，爆流泉所有的目光聚焦。
眾目睽睽的余光，胡屠夫也很不舒服，忍不住扯了胡排的衣角：“哎呀阿排……”
“爹，你放心，有老師在，看哪個頑徒敢掀攤子？”
“不是，那可是教授，教你……”
“要不讓人家掀咱家攤子？”
胡屠夫頓時不說話了。
其他學生好說，就這個胡排，不知怎么搞的，突然間就滿腦子疑惑。
孟中高本來希望胡屠夫能絆住胡排，可惜丁屠夫想看熱鬧，笑嘻嘻地把他拉來了。
樓上魯國狂士請他喝酒，其實他大老遠就看見胡排了。
勝概樓酒博士沖他微微一笑；“教授，您的學生掀人家攤子哩，這事您可得管管??？”
游客攤販好事者，都樂得看熱鬧：
“范進學院可是欽點，孟學究作為學院教授，不能看著掀攤子不管啊？”
“不錯，教授，范進學院可是今上的臉面，您的學生可不能如此行徑??？”
“嗯嗯嗯，聽說今上旨意，精英教育，教授，這可是大明的英才啊，可別教歪了！”
……
孟中高渾身燥熱，心早就撲撲跳，不住地伸手摸摸臉面。
其他好說，就這胡排頑皮！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殺豬賣肉下等人干的活，他雖然連兩頁《論語》也背不會，但畢竟是自己教出來的。
學院乃是欽點，三十六個學生全是學道精挑細選，詩書禮儀圣人教誨，如此圍著肉案子，成何體統(tǒng)？
他內(nèi)心終于有底氣了，沖眾人拱手一圈。
“酒博士，家伙事借我用一下?！?p> 他一把搶了酒博士手里的酒舀子，一道煙跑到了胡家肉攤前。
這酒舀子將近一米長，把兒是用槐樹枝條做的，抽一下，比戒尺還要狠。
一眾紈绔不約而同地讓出一條路，伸手齊刷刷地指向了胡排。
孟中高酒舀子一揚：“胡排，把手伸出來！”
胡排下意識地一握右手心，急忙伸出左手指向眾紈绔：“先生，先生，是他們在掀攤子，揍他們才對！”
“明明是你挑事，竟敢欺瞞老師，罪加一等?！?p> “先生，先生，您可不能法不責眾，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你瞧瞧他們，一放假就海吃海河海樂呵，把今上的院規(guī)拋得一干二凈，在瞧瞧我，即便是齊之廢屠，依舊不敢忘懷今上的教誨……”
“狡辯，今上教誨，乃為我大明培養(yǎng)英才，你身為英才儲備，竟然街頭賣肉，甘落底層下流，今上的臉，朝廷的臉，全讓你給丟盡了，罪加三等?！?p> “先生，先生，我忘了今上的院規(guī)。”
“大膽，今上的院規(guī)乃朱批敕字，如何敢忘？”
“我腦袋太笨，還請先生再給說說?！?p> 兩頁《論語》半年都背不熟，腦袋的確夠笨的！
“太祖高皇帝，起于阡陌，淪為持杖者，伸手皇覺寺之銅罄，顛沛流離而終驅(qū)除韃虜，其創(chuàng)多艱也。今大統(tǒng)傳于厚燳，不敢忘卻太祖之艱，然今下漸積之風，無語也。今敕造學院，特批院規(guī)，乃效太祖舊事，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孟中高說不下去，回身就抽。
一眾紈绔紛紛閃避。
魯昀有些頭腦：“先生，先生，法不責眾，法不責眾，是二衷子惹的事?！?p> 胡排：“先生，先生，就他最滑頭，仗著能被背半部論語，自詡太公釣魚，暗地里幫人抄作業(yè)，揍他！”
齊操也連連大叫：“先生，先生，二衷子拱我示眾爺爺?shù)穆贡蕖?p> 胡排：“先生你聽，怪不得他爺爺鶴發(fā)童顏，精神矍鑠。”
鄒通；“先生，先生，二衷子搶我爺爺?shù)臒u……”
濟堅：“先生，二衷子搶我家的煙花。”
胡排：“太祖伸手皇覺寺之銅罄，不過糊口之福。先生你瞧他們，烏雞江西的，比黃金還貴，一個煙花要五兩銀子哩。怪不得今上對今下漸積之風無語，狠狠地揍他們?！?p> ……
胡排昨日干的事，孟中高全都知道。
他雖然不認同胡排的做法，但也討厭孫博士，戴高利等人。
倒是魯昀這幫人，沒干過一件正經(jīng)事。
孟中高手里的酒舀子，逮住誰揍誰。
范進學院的院規(guī)，連朱元璋的黑料也給爆了，當今天下，誰敢違反？
眾紈绔雖然被追著揍，誰也不敢逃跑。
因為一旦逃跑，等過兩天回學院復習時，孟中高那一頓揍更狠。
他們只得圍著胡家肉攤子，像猴子一般上躥下跳。
吃瓜們哈哈大笑。
胡屠夫兩口子覺得不像話，想上來勸，卻被吃瓜者們給堵了。
魯昀被酒舀子抽了一下，腦瓜火辣辣地疼。
他鉆過車底，一把揪住了胡排，壓低聲音：“狗惹的二衷子，快叫先生住手。你他娘的唆使先生，不就想來個開門紅嗎？”
鄒通也鉆了過來；“二衷子，你個狗娘養(yǎng)的，快叫先生停手，老子捧場！”
齊操、濟堅等等紈绔，也紛紛躲在了胡排身后。
孟中高手里的酒舀子，高高揚了起來。
前面寬寬的肉案子，后面被眾紈绔擠著，胡排躲不開，急忙大呼：“先生，先生，我有疑惑，我有疑惑?！?p> 孟中高最怕他的疑惑，渾身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傳道授業(yè)解惑，不解惑，怎么能稱先生？
大家都看著呢，孟中高捋須：“你……你又什么疑惑？”
胡排肩膀一晃，急忙頂開身后的紈绔。
他拍了拍滿是油污的衣服，恭恭敬敬地行禮：“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學生弄不明白，還請先生給解釋解釋?！?p> “哦，這個嘛……”
孟中高手中酒舀子一落，得意地捋須。
昨日四方茶樓，他正是因為這句話，被弄得灰頭土臉。被學生給難住了，他不甘心，于是當天晚上去了朱計然家里，特意請教。
吃瓜者們早聽聞孟中高害怕胡排的疑惑，此時眼睛個個掙得大大的。
孟中高一直捋須得意，他們終于沉不住氣了：“教授，你肚里子到底有沒有貨？”
“不錯，要是沒有……”
孟中高急忙擺手制止騷動，換只手捋須：“食而果腹，飲而止渴，才有心于榮辱，此所謂人生衣食多難事也。倉中存余，家有余財，才有心于禮儀。管子曰，有恒產(chǎn)者有恒心，換俗話說，就是光腳不怕穿鞋的……”
他只會四書五經(jīng)，朱計然給他解釋的，他忘了不少。
不過他這解釋，不像學究的口吻，可大家也都聽得懂。
一個吃瓜者覺得他掛羊頭賣狗肉，跳起來大叫：“那不食嗟來之食，又如何解釋？”
孟中高笑了：“圣人忘俗，最下不及俗，俗之所鐘，正是吾輩?！?p> “好！”
胡排目的是掙錢的，怕吃瓜者帶偏，急忙帶頭鼓掌。
一眾紈绔怕挨打，見孟中高臉上有光，也急忙叫好。
胡排沖眾人叫道：“先生妙語連珠，你們怎么不鼓掌？在場有誰肚子都沒吃飽，來管我們的閑事？”
他臉上看似笑嘻嘻的，可一只手卻暗暗握了如意鉤。
那可是收拾豬的玩意，吃瓜者紛紛叫好。
孟中高渾身都是舒服。
難倒我那么多次，終于讓我給扳回一局！
他心里暗嘆。
想起胡排一連串的難為自己，尤其是拿《論語》擦屁股，孟中高火氣又來了：“胡排，把手伸出……”
他又看到了那幫紈绔，心里忽然琢磨：不對，這小子應(yīng)該是請我來救場的，要不然，以他滿肚子的鬼主意，我這四書五經(jīng)，哪里會是他的對手？
上次四方茶樓被他弄了個灰頭土臉，這回他算了給了面子，還是見好就收吧！
孟中高揚起的手，順勢沖胡屠夫一揖：“胡家翁，你家公子，過幾日一定能中！”
“真的？”胡屠夫兩眼放光。
范進中舉，給了兩口子極大的刺激。只要兒子能中舉，他們哪怕是要飯也情愿。
可胡排什么腦瓜，胡家娘子很清楚，她有些疑惑：“教授，您……您不是安慰我們吧？”
鬧了那么大學潮，你兒子能中，范學道估計也該回家了！
孟中高心里這么想的，不過卻捋須微笑：“胡家娘子，你盡管放心好了，我教出來的學生，我還能不了解？”
“哎呀，阿排他爹，阿排中了舉人，咱家就不用受人欺負了?！焙夷镒痈吲d壞了。
胡屠夫也高興的合不攏嘴：“阿排，先生終于沒白教你，快給先生磕……”
哎呀，你們有完沒完？
胡排急忙把兩口子推到一邊，提了一塊牛肉遞給孟中高：“先生，您剛才已經(jīng)說了，人活一世，吃飽肚子才能管其他。給您一塊肉，回家吃飽了再好好教導我們?！?p> 孟中高想要的是豬肉，臉上掛著笑：“你說的是，我教了一輩子學生，就你能躲過我的戒尺。說不定你這肉一吃，我都舍不得打你了，哎呀，你看……”
胡排沖紈绔們大叫；“聽到?jīng)]，先生說了，吃了我家的肉，他就舍不得打了。你們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掏錢？”
孟中高一愣：哎，你小子，順桿就爬??！
眾紈绔也面面相覷。
本來答應(yīng)要捧場了，可平白無故挨了一頓揍呢。
魯昀首先叫了起來；“我們來游玩的，憑什么要買你的肉？”
眾紈绔紛紛叫嚷；“不錯，不錯，二衷子你……”
胡排兩手抱胸：“那好，你們等著挨揍吧！”
魯昀：“我們挨不挨揍，和買不買你家的肉，什么關(guān)系？”
胡排：“你們沒聽先生說嘛，肚子吃飽了，才能干其他事。瞧你們一個二個的，剛才連先生都跑不過，為什么？不還是因為肚里沒貨嗎？你們要是吃飽了，即便是挨揍，那也是抗挨啊。你們說是不是？”
眾紈绔面面相覷。
仔細想想，還TM真是有道理。
仔細再一想想，還TM真是沒道理。
秋闈將近，馬上要回學院復習了。
要說胡排肯幫忙，孟中高的戒尺絕對落不下來。
可大家本來是來玩的，提一塊肉回去，豈不笑話？
魯昀兩手一撐肉案子，瞪著吃人的眼睛：“他娘的二衷子，你為了賣肉，竟然把先生請來壓陣，你他娘的真沒良心！”
他娘的，這年頭，有良心都沒你們過的自在！
胡排也兩手一撐案板：“算了，我也不和你們扯淡了。四書五經(jīng)，八股格調(diào)，自成化至今三十余年。你們都有后臺，也抗不過這定制。反正要回去復習了，《論語》我也背不了兩頁，到時候先生的戒尺，一個一個來，我……”
他話還沒說完，案板上咚地一聲悶響。
寂靜。
大家定眼一看，分明是一錠金元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