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起，天氣格外陰冷。天空中烏云密布，似乎要下雨了。凄厲的寒風(fēng)，刮的樹枝來回?fù)u擺，猶如群魔亂舞。
賈代善早早從墳塋中回來，及至來到房內(nèi)，史彥便將昨日賈筱的擔(dān)憂，說了一遍，又道：“妹妹今兒要回去，只恐回去之后，王妃再提起這事兒，你說如何是好？”
賈代善低頭沉默半日，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依我看，這王爺府中的想法，只怕沒這么簡單。都是久在官場的，豈能不猜忌出來，甄老爺去了蘇州，究竟為了什么？若是將諾兒定給了王爺之子，便是有點什么事兒，甄老爺顧慮孫女，還能什么話都說嗎？”
史彥忙道：“依你這么說，這門親事，王爺竟是非做成不可的了？”
賈代善嘆道：“自古以來，女子不就是官場爭斗中的犧牲品？皇上封了甄家的小女兒進(jìn)宮，大約也是為了約束甄老爺；如今忠義王爺要甄家的孫女做媳婦兒，大約也是為了拉攏甄老爺。這甄家，看著風(fēng)光體面，倒是兩下里為難。不過凡事也要往好處想，只要這忠義王爺不鬧出什么動靜，又有什么妨礙？諾兒嫁過去，也算一樁好姻緣?！?p> 史彥聽了這話，半日無言以對，只覺得甚是驚心動魄。沉思良久，竟也沒個主意，只得命丫頭拿飯來與賈代善吃了。
只剛吃了飯，就有賈筱走來，向哥嫂辭行。
賈代善笑道：“妹妹，今兒天氣這樣陰冷，不如再住兩天，等天氣晴好，再走不遲?！?p> 賈筱笑道：“我倒是想留，你妹夫急著要回去。我們來的日子也不短了，眼下也快該過年了，算算日子，趕我們回去，大約也就是我們太太的生日了。倒是不回去也說不過去了?！?p> 賈代善聽了，也只得罷了。
史彥和婁氏將賈筱送出二門，賈代善又陪著他們的車轎，直走到城外十里長亭，方回來。
史彥見丈夫回來，忙上來接了衣服，笑道：“爺，今兒是在家里住，還是回那邊去？”
賈代善道：“自然還是要回那邊去的，否則豈不讓人恥笑?！?p> 史彥道：“天氣更是冷了，你既要回那邊去，等我再給你收拾一些大毛的衣服。炭爐都命小廝拿過去了，你在那邊也謹(jǐn)慎著些，可別著了涼?！闭f著，親自動手，給賈代善包上了厚厚的一包大毛衣服。
賈代善便出門帶了小廝，又往墳塋去了。
史彥因無事，便準(zhǔn)備做一些針線打發(fā)時光，忽聽得丫頭在外笑道：“二奶奶來了?！?p> 話音未落，只見婁氏已走了進(jìn)來，笑道：“嫂子做什么呢？”
史彥忙讓座，道：“也沒什么要緊的事，這大冷的天，又出不得門子，準(zhǔn)備做些針線?！?p> 婁氏笑道：“哥哥又往那邊去了？”
史彥道：“可不是。讓他在家休息一天也不肯。”
婁氏停頓了一下，方道：“我有一件事，與嫂子商議，還請嫂子不要多心。”
史彥聽了這話，竟像有些原因的，便忙問道：“是何事？你只管說?！?p> 婁氏又躊躇了半日，方又笑道：“原是我小家子的見識。想太太已經(jīng)過世這一兩個月了，太太在世時，也有不少的珠寶首飾，衣服綢緞，是不是也清點一下，嫂子好收起來，免得丫頭們作弊。”
史彥便不做聲，空氣瞬間便有些尷尬起來。
婁氏見史彥半日不做聲，心里有些慌了，正要說些話來轉(zhuǎn)回，只聽史彥輕輕一笑，道：“妹妹究竟是怕丫頭們作弊，還是怕我這個做嫂子的作弊？”
婁氏忙賠笑道：“嫂子說哪里話？太太房里那么多丫頭，哪里保得住個個都是盡職盡職的？若是拿了什么出去，我們不知道，豈不成了笑話？我原是一心為家里著想，嫂子可別多心了。”
史彥又是輕輕一笑，道：“太太的那些首飾衣服，只從太太仙逝，我已都命中秋鎖了，鑰匙就在我這里。只有前天拿了一些出來，送你筱姐姐做念想，妹妹也是親眼看見的。妹妹若是不放心，不如就將這鑰匙交給你保管，如何？請妹妹也想一想，太太尸骨未寒，你大哥還在墳塋守孝，我們做媳婦兒的，就在家里分婆婆的首飾衣服，說出去豈不讓人恥笑？妹妹若是錢不夠花，只管告訴我，我給你一些，也就是了?！?p> 婁氏忙又笑道：“嫂子這話說的重了，我怎敢不放心嫂子？原是我不知道鑰匙在嫂子這里，只當(dāng)還是那幾個丫頭管著，既是如此，我也沒什么說的了?！?p> 史彥又道：“妹妹倒也不必拿這話來哄我，你房里的端陽，原是太太的丫頭，又是與中秋極好的，故而妹妹一直都在極力抬舉她。我拿了鑰匙去，只要妹妹順便問一問端陽，就不難知道根底。怎么可能會不知道？”
婁氏聽了這話，越發(fā)慌了，忙道：“嫂子既如此說，我也越性說出來吧，便是親兄弟，父母都不在了，也難免分家另過。一樣都是老爺?shù)膬鹤?、媳婦，嫂子如今當(dāng)著家，你兄弟又不在家里，我也不敢爭什么，只分我們母子應(yīng)得的一份，也就罷了?！?p> 史彥便冷笑道：“妹妹這話說的痛快，只是有一件事妹妹大約忘了，依照本朝法令，母親的財物，只有親生子女可以繼承。所以，太太的財物，我便是拿了些給筱妹妹，也是她應(yīng)得的，倒是妹妹想分，只怕有些名不正，言不順。想當(dāng)日太太登仙的時候，妹妹在太太床前說什么來著？大概也都忘了吧？”
聽了這話，婁氏的臉上頓時變顏變色，一想反正已撕破了臉，也遮掩不住了，只得道：“就算是太太的財物，我們母子沒有份兒，老爺?shù)呢斘?，我們也是?yīng)該分些的。據(jù)我所知，按照本朝的法令，無論嫡庶，都是有一樣的繼承資格。”
史彥忙又冷笑道：“若是說起老爺?shù)呢斘?，倒不是咱們兩個女人能做得了主的，雖然老爺不在了，咱們賈家還有其他的長輩在，還有咱們舅舅家，若是分家，也得將長輩們都請了來，大家合議了，才得個法子。長輩們都在，也能給妹妹做個主，免得我們做哥嫂的，讓妹妹吃了虧。而且，這日子只怕也得等一等，總不成老爺太太剛一走，咱們就鬧起來，賈家如今也是有體面的人家，丟不起這個臉。”
話已說到了這個份上，婁氏也心內(nèi)后悔，原來只是想拿一些太太的首飾去，不想竟稀里糊涂的就談崩了，只是也無法挽回，只得勉強笑了笑，道：“太太也說了，嫂子是個善良人，不會讓我們吃虧，我也沒什么不放心的。我今兒言語冒失，得罪了嫂子，嫂子多擔(dān)待，我回房去了?！?p> 史彥也冷冷地道：“那我就不送妹妹了。若是嫂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只管說，別鬧出岔子來，讓人家看笑話。”
婁氏只得施了一禮，轉(zhuǎn)身回去。
史彥眼看著婁氏走了，已是氣得手腳冰涼，不覺已將手里拿著一根打結(jié)子的絲絳，揉成了一團(tuán)亂七八糟。
云夢忙拿了一杯茶走來，賠笑道：“奶奶喝杯茶，何必和二奶奶計較？她做過些什么，奶奶還不知道的？為她氣壞了身子，倒不值得了?！?p> 史彥道：“剛到金陵的時候，我還一心想著她不容易，要與她和好，她也倒說得好聽，我也只當(dāng)她轉(zhuǎn)過來了，不想竟一點都沒改過來，還是一心只惦記著家里這點東西。我倒要看看，她究竟能拿了什么去！”
因胸中堵著一口氣出不來，只想告訴丈夫拿個主意，偏丈夫又不在家里，又不好因為這點事，就派了人去，倒讓賈代善擔(dān)心，只氣的在房內(nèi)來回踱步。
偏又奶媽牽了賈敏進(jìn)來，身后跟著紅綃和綠綺兩個小丫頭。
只見賈敏穿著蝴蝶穿花妝花緞小襖，翡翠撒花羅緞裙子，腳下一雙天水碧色繡芙蓉花鞋，嬌聲嫩語，撒著嬌要母親抱，小臉上略微又有些委屈之狀。
史彥的怒氣頓時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一把將女兒攬到懷里，笑著問道：“敏兒剛才做什么了？此時餓不餓？誰給了我們敏兒氣受？竟板著個小臉？”
賈敏含糊不清地笑道：“娘，我剛才和紅綃、綠綺，在嬸嬸房里和攸哥哥玩，忽然嬸嬸回來，大聲訓(xùn)斥攸哥哥?！?p> 賈敏的奶媽郝嫂子忙笑道：“二奶奶今兒臉色有些不大好。我們也不好多呆的，忙著就回來了?！?p> 史彥心內(nèi)暗道：“這明明是因為剛才的事，因不敢惹我，便拿了孩子出氣。”又不好說破，只得囑咐郝嫂子道：“你以后只管帶著姐兒在這院子里玩，別老往二奶奶院子里跑。這天氣越發(fā)冷了，別讓姐兒受了涼?！?p> 郝嫂子忙答應(yīng)了，又道：“姐兒這半日沒有吃東西，我去給姐兒燉碗雞蛋來吃。留紅綃和綠綺在這里陪姐兒玩?！?p> 史彥笑道：“就是這樣，你親自去弄，不要廚房里的人動手才是。”
郝嫂子忙又連聲答應(yīng)，轉(zhuǎn)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