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朝五十七年,正月初五。
除夕夜宮門苑角上掛的羊皮燈籠還未撤下,鵝毛大雪就簌簌落了一晚。站在宮墻上遙遙望去,紅磚綠瓦皆無影蹤,白茫茫一片,竟像是仙境一般。別說鳥雀,就連飛蟲都不見一只。宮里來往的宮人少了一半,偶有幾個宮女撐著傘去續(xù)風(fēng)燈的蠟燭,一串金蓮在雪地上格外明目。
夏初禾是醒的最早的。
昨個正月初五,賢妃娘娘的生辰,宮里都忙成了一團。尤其是她們浣衣局,每逢大日子,各宮娘娘小主的衣服便是成套成套往局里送。昨晚酒宴途中,送來的衣服大都混著酒肉臭脂粉香,不吃不喝忙到子時,才結(jié)束了手頭的活兒,和衣而眠。
夏初禾躡手躡腳下炕之后,給地龍?zhí)盍藥讐K炭火。尚未打燈,便瞧著窗外白花花的,照的屋子到明亮的很。一屋子的姐妹還酣睡著,夏初禾走到柜子前披上鼠毛夾襖,又蘸了些魚油搽了搽手和臉頰,方拿了傘出門了。
倒不是不想多睡些時辰,是昨個就寢,陸幼宜沒回來。浣衣局下鑰前,嬤嬤便揚言要剁了陸幼宜的骨頭,喂宮門口的那頭雪域藏獒。倘若陸幼宜今日還不出現(xiàn),怕是真的小命不保了。
夏初禾挑開簾子,還未開傘,檐上的積雪就落了個滿懷,頭發(fā)上脖子里俱是,瞬間化作冰水流進了她的小衣里。夏初禾打了個哆嗦,顧不上冷便撐開傘邁進了雪里。這雪下的大,又松,一下腳就陷了下去。
上次下這么大的雪,還是皇上登基,攝政王執(zhí)政的時候。俗話說的好,瑞雪兆豐年,寓意自然壞不了。所以宮里宮外都道,當(dāng)今圣上人善心慈,天象都眷顧至極??墒菦]成想,自那之后,就再也沒下過這么大的雪。
今日這雪,倒是更甚于皇上登基那時。夏初禾心想,必然是那賢妃家世好,又懷有龍嗣,昨個還是二十一歲的生辰,好日子都趕到一起,怕是榮華富貴,來日必然少不了,故而天降大雪,一同歡慶。
想著想著,就走到了浣衣局門口。夏初禾將傘收了倚在門框上,往凍得通紅的手里哈了哈氣,開了大門。門一開,一個直挺挺的東西倒了進來,嚇得夏初禾一陣驚呼,忙倒退了好幾步,險些踩了裙角跌坐進雪里。
只見那東西在雪里咕嚕嚕幾遭,在夏初禾面前停下了。夏初禾定睛一看,頓時嚇得面色煞白,雙手雙腳麻了一半,動都不敢動。
若是別的東西,夏初禾還不會這么心悸,只是這咕嚕嚕進來的,竟是陸幼宜。
陸幼宜的身體大概已經(jīng)僵了,整個人端坐著,雙手緊緊保住小腿,頭埋在懷里大半,額角還有干澀的血跡,帶著血冰渣子。整張臉都是青紫色,睫毛上掛著雪珠,一動不動,看樣子是死透了。
夏初禾屏息了許久,方從失魂中清醒過來。挪動雙腳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兩只腳已經(jīng)被雪打濕,僵得不能動了。她哆哆嗦嗦移到陸幼宜身邊,拍了拍陸幼宜的臉,只一下,渾身的汗毛便倒豎了起來。本來溫?zé)岬募∧w,竟像是宮門口陳年蹲放的石獅子一般冰涼。
“幼宜姐姐,幼宜姐姐!你別嚇我啊!”
夏初禾的眼淚落在陸幼宜臉上,眼下花的看不清楚,一眨眼,青紫色似乎退了些許。
“對!你一定是太冷了!我?guī)闳ゲ穹浚医o你燒水,給你擦手,你一定會醒過來的……”
夏初禾站起身,拉住陸幼宜的衣角,往柴房里拖。
僅僅幾步的距離,夏初禾竟是拖了半個時辰。一是太過驚駭,兩手無力,再是陸幼宜估計已經(jīng)凍死了,自己使不上力,以至于夏初禾把她拖進柴房的時候,渾身都被冷汗浸濕了。東風(fēng)一吹,好似冷水在身體里灌了幾個來回,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夏初禾把陸幼宜安置在火爐旁,忙拾干柴拉了爐子過來點火,好不容易才點起個火苗。
“幼宜姐姐,馬上就不冷了,你別怕。”夏初禾把身上的鼠毛夾襖脫下來披在陸幼宜身上,還不忘碎碎念:“你一定要醒過來……”
門外的雪依舊洋洋灑灑,除了柴火偶爾劈里啪啦地爆個火星子,再無它聲了。一柱香的工夫,火苗越燒越大,墻上映出了或高或矮的剪影,魑魅魍魎一般招搖過市。夏初禾這才覺著腳上恢復(fù)了知覺,鞋襪褲腳濕的透透的,也沒有功夫去管。她扶了扶頭上欲落的銅釵,回過頭眼含淚珠地看著陸幼宜,“你是我在宮里,唯一的一個好朋友了。如果你死了,我就真的沒人管了。”
夏初禾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卻沒看見陸幼宜的腳動了一下。爐子上的柴火不知燒了多久,她還一直盯著陸幼宜,眼淚嘩啦啦流個不停。直到爐子上的水壺開了,水咕嘟咕嘟地頂響了蓋子,她才回過神來。
“水開了,我給你擦擦身子?!毕某鹾棠昧藗€木盆過來,在外面地雪地里摟了一捧雪做涼水,又兌上熱騰騰的開水,拿出隨身攜帶的帕子給陸幼宜擦臉。
“你可千萬不能死,你要是死了,我該怎么辦啊……”夏初禾邊說邊哭,眼淚一滴一滴砸在陸幼宜臉上,陸幼宜的眉頭不動聲色地皺了起來。
夏初禾看見這一幕,整個人都駭住了,呼吸仿佛被一只手攥住一般,手里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幼宜姐姐,你醒了嗎?你沒死對不對?”
陸幼宜又是皺了一下眉,緩緩睜開了眼睛。
“誰啊?睡個覺都不讓我清閑?回鄉(xiāng)下還有人麻煩我?”陸幼宜揉著眼睛坐起來,頭頂傳來的疼痛讓她咧了咧嘴。一抬頭,一張梨花帶雨的臉倒是讓她嚇了一跳。
“我去,鬧鬼???”陸幼宜扶著地向后蹭了幾步。
“幼宜姐姐你終于醒了?。∥液煤ε履闼懒税?!你死了就沒人陪我了……”夏初禾踢開腳下的柴火,一頭扎進了陸幼宜的懷里。
“死?你咒誰呢?”陸幼宜推開夏初禾,揉了揉太陽穴。她昨晚沒喝酒,也沒蹦迪,這頭……怎么這么疼?
“我沒咒你,沒咒你。幼宜姐姐,你醒了就好?!毕某鹾腾s緊擦了擦眼淚,給陸幼宜倒了口熱水,“你快喝一口,你身子剛剛暖和過來,喝點熱的好?!?p> 陸幼宜看著夏初禾手里的青花瓷杯,猛地抬起頭,“你是誰?為什么出現(xiàn)在我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