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兒的眼睛眨巴幾下，渭水河谷的青草就黃了。靈兒終于看到了她娘的五彩車駛進了函谷關(guān)，全家可以一起過年了。
端午節(jié)姐弟倆沒把娘盼回來，入了秋還是沒有。咸兒頭一回沒有過生辰，十歲生辰。大端午節(jié)這天靈兒特地帶著他回了石頭小院，用她不太熟練的廚藝做了碗面條，放了三個糖心蛋。
那天，她特定跟她娘感應了一個下午，她娘也十分牽掛姐弟倆。只是進出一趟函谷關(guān)不容易，干脆就等到秋天再回。到了秋天，她娘又說等到過年再回，讓她好好照顧自己和弟弟。
靈兒知道，這秦國南邊多山，北邊又多是黃土高原，馬車過一道梁子繞一道溝坎就是一整天，趕車的辛苦不言而喻。靈兒知道她娘做事總是風風火火，計劃好的事就一定在計劃的時間內(nèi)做完。這不光是秦王給她娘的任務，也是她娘為了傳教事業(yè)而努力。
用娘的話說，女人要在這個年代活出自我來，就必須有自己的事業(yè)天地，必須做出自己的名堂來。她也知道娘過去的婚姻經(jīng)歷，像一頭小綿羊那樣從娘家到到婆家，再到更多的婆家。她現(xiàn)在感受得到，她娘寧愿孤兒寡母地四處行巫，而不愿再找新婆家的心聲，雖然娘從來沒有在姐弟倆面前叫苦。
現(xiàn)在，娘就要回來了。她要帶著弟弟回家，把石頭小院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凈，讓她回到家里不再這么勞累。咸兒已經(jīng)長高了，都快七尺了。身材也十分魁梧，一點都看不出還是個十歲孩童。力氣也特別大，搬個箱子什么的都不需要姐弟一起抬了。等娘回來了，她還要告訴娘，咸兒特別會背書識字，李大人教的每一本書都背得滾瓜爛熟。氣得李大人罵他兒子李由，只知道舞棍使棒地玩，讀書不用腦子。每當這個時候，她就偷偷地笑，偷偷地為弟弟自豪。
她自己呢，唉，真不好意思說。胸脯悄悄地長，不斷地往外鼓。她把娘準備的抹胸綁得憋不過氣，還是讓別一眼就瞧得出來。李家的主人和仆人都說她是個仙女，仙女生的仙女，羞得她總是不敢在那些男人面前抬頭走過。李家三夫人還說，要是出身貴族就好，直接做李家兒媳婦。去她娘的，她才看不中李由那一幫小子呢，更別說大他們那么多。還不如自己當巫師，同時照顧弟弟呢。弟弟將來肯定是個聰明威武的男子漢，也定會有出息。
就在她娘回來的前幾天，她還帶著弟弟去郊外準備了很多草料，能讓那匹黑馬吃一個冬天。小院圍墻也搬了石頭碼上了缺口，地上的坑坑洼洼也讓姐弟倆填平了。等她娘回來，她還要跟娘學廚藝，以后就在自家里吃，想吃啥就吃啥，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
那天酉時剛到，熟悉的五彩車駛進了巷子，弟弟都跑過去迎接，靈兒則進屋把燒的開水沖了一壺茶，她猜娘一路趕車肯定著渴。馬車一直院子，她就從娘手上接過韁繩，等娘下來時她就把馬車拉到后院去?；貋頃r，她看見娘抱著弟弟，在他臉上親個不停。待她走近，娘也把她抱在懷里。娘仨抱了許久才松開，鐵齒銅牙不斷地轉(zhuǎn)著轉(zhuǎn)，似乎也想讓她娘抱抱。
然后，靈兒趕緊給娘倒上一碗熱茶，讓娘坐下來歇歇。她娘就叫姐弟倆把馬車上的箱子搬進屋里，好好在家過年。
到了屋里，她娘打開兩口新箱子，一口箱子裝的是滿滿的書卷，另一口箱子則是五顏六色的衣服、鞋和絲帶。娘讓咸兒拿了卷書到院子里看看，然后就喊她一起抬箱子到娘的臥室。關(guān)上門后，娘就讓她一件件地試，從韓國買的布料和在北地買的羊皮，娘抽空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身。其中還有小時候穿過的楚國裙裾和絲帶發(fā)簪，還有胭脂朱砂等。最后，拿出幾件咸兒穿的衣服喊他進屋試試。
姐弟倆在試穿新衣服的時候，娘就去廚房做飯了。靈兒上午去街市買了點菜，娘說不夠，把另一個箱子里從南陽邑帶回來的臘肉臘腸找出來做著吃。咸兒就去翻箱子，找到了臘肉，靈兒就接過來進廚房跟她娘學做飯了。
半個時辰后，滿滿的一桌菜擺上了。香噴噴的，咸兒時不時抓塊肉往嘴里塞。吃飯時咸兒總是說還是姨做的菜好吃，說得她娘的眼里都是淚花。娘就說過了年不再出遠門了，就在咸陽神廟做事，天天都做飯給姐弟倆吃。咸兒高興得把嘴里的肉渣都笑噴了，說餐餐都要吃三碗面。
過年之后的一個冬天，她娘就開始主持神廟事務了。每天也很忙，安神像、擺王室靈位、定廟規(guī)和弟子戒律，還要培訓一些工作人員。通常也都是傍晚才回來，午飯姐弟倆還是在李家吃。
不過，開春沒多久，她娘又出遠門了。秦國把韓國滅了，韓王安被活捉，韓地被設(shè)置成秦國的穎川郡。她娘說這次去的時間不長，端午節(jié)肯定回來。
但這段時間靈兒沒有去李宅住，白天也沒有去那里旁聽李大人授課。她自己在小院操持家務，學習做做針線活兒，空了就把她娘新帶回來的書卷和之前在李家抄寫的書卷再看看。鐵齒銅牙也在小院里待著，沒讓咸兒把它們帶過去。晚飯早早就做好，等咸兒回來一起吃。時不時地有些堂口的小仙過來看看她，說些東南西北的靈異故事。時間倒也過得挺快。
四月底她娘就回來了，說接下來的日子肯定不用出遠門，秦王宮還沒有傳出要攻占哪里的計劃。城南神廟不光是成她娘的工作中心，也幾乎也了薩滿教的中心。也不光是秦國的堂口常常來人，其它五國也常常有小仙過來拜神，特別是楚國的大神小仙。偶爾還有楚國巫師和墨家巨子進神廟跟她娘交流《易經(jīng)》和《日書》之類的，對于她娘做的這些多有溢美之詞。
此后，靈兒就跟著她娘每天去神廟做事，學習巫術(shù)、醫(yī)術(shù)和占卜，慢慢地就被那些小仙和信眾稱為靈姑。她曾讓娘帶咸兒過去一兩回，但娘說要讓咸兒讀書，李大人還開始教他習武練劍，以后少讓他參與這些神廟事務。但讓靈姑感到奇怪的是，當一些信眾問她一些法事的時候，她就能感應到咸兒。咸兒來過神廟之后，她又慢慢地與廟里的天神有感應了。不管是大司命少司命，還是風神雷神雨師，念咒之后再回答信眾提問，就感覺不是她自己在回答，而是對應的天神。
頭幾回她還不敢跟她娘說，后來的次數(shù)多了，她娘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在晨鐘暮鼓之余，她娘還專為她向天帝禱告。事后又告訴她，不要動不動就請神示意，要分場合，走出廟門靈姑還是少女靈兒。靈兒就清楚了，職業(yè)身份要與生活身份分開，不能走到哪里都顯出自己是靈姑或小仙姑。
神廟建得很大，前后有三進院落。進門的那一進安的是門神、戶神，兩側(cè)有看門守夜房和客房。前院東邊廂房安的是云中、風神和雷神，西邊廂房則是雨師、戰(zhàn)神和農(nóng)神。中間一進是大殿，安的是東皇太一、太陽神、太陰神、大司命和少司命，還擺有大鐘和大鼓。后院西廂房設(shè)有素食餐廳和廚房以及道具用品屋，東廂房則是藏經(jīng)閣和習經(jīng)房。最后一進的房屋除正中間大廳作為秦王室宗祠之外，其余的用來做臥房。東北角落做了洗澡屋和茅房，男女通用卻有間隔。
院子中間的通道兩側(cè)擺了一溜石雕神獸，空地上栽有柏樹。靈兒有空時就到院子里的一塊大石頭上坐著看書或打坐，坐累了起來跳舞或走禹步。她娘不在廟里的時候，她就坐在娘旁邊的位子上為信眾排憂解難。信眾多的時候她也跟她娘分頭解答，倒也沒出多少岔子。
六月里，天兒熱死狗。樹上蟬鳴不斷，河溝里一天到晚都泡著光身子孩童。
在一個驕陽似火的午后，靈兒被她娘叫出了神廟，套起馬車立即進宮。華陽太后死了，咸陽宮的喪鐘沒有傳到神廟來，她娘是剛從城內(nèi)出來時聽到的，急著回到神廟帶上她去操作喪禮。上馬車時，她娘特地說是讓她當助手試一試，從大人物開始涉足喪禮，一生都可以做王室貴族的業(yè)務。靈兒雖然還沒有明白其中的道理，便她相信娘的經(jīng)驗和緣由。
到達華陽太后住處時，祭司的人已經(jīng)在忙碌著，按照秦國禮制準備喪葬用品。秦王剛從屋里跪拜出來，她娘帶著她向秦王行了個禮。李大人就把她娘叫到一邊，說天太熱尸身保存上個問題，僅靠冰塊來鎮(zhèn)也管不了多久，還要接受五國來使的吊唁，只怕是要有勞羽教主動用尸身防腐術(shù)了。她娘還沒答應，秦王就走過來說上次韓非子的保鮮術(shù)就做得很好，他希望他祖母的遺體保存得越久越好，最好萬萬年。她娘謙虛地說現(xiàn)在還沒這個技術(shù)，秦王就讓她試試，周年祭時再去墓室看看。
秦王走后，她娘就帶著她進去看了看華陽太后，又量了量棺槨尺寸，跟祭司的人打了個招呼，便匆匆回家了。靈兒知道，她娘是要按配方去街市上采購用料。為什么不用宮里的呢？她娘說如果用宮里的藥料，那些醫(yī)師和巫師就會推算得出配方。靈兒這才明白，一切秘術(shù)比須親力親為一手包辦，才不至于秘術(shù)外泄。
但是，娘倆在街市轉(zhuǎn)了個把時辰都沒有把藥料配齊，急得娘直抓頭。靈兒就問她娘還有其它東西可替代的，她娘說她也不知道。而且，上一次自己摸索著弄進去，也不知道到底有多久的防腐期，這次秦王明確說了至少一年。靈兒知道這是墨家醫(yī)仙傳授的秘術(shù)，何不再問問那個怪老頭呢？
可是沒辦法跟那些巨子聯(lián)系上，平常有巨子來神廟也沒這個事兒，而且一般的巨子根本就接觸不到醫(yī)仙。靈兒突然想起通過咸兒眼睛跟蹤他人的事，為啥不讓娘試試呢？
當靈兒把她娘拉到一個沒人的角落，把她從咸兒眼睛跟蹤她娘和張良的事兒說了。她娘先是批評她一頓，說經(jīng)常這樣會很傷咸兒元神和靈氣的，以后沒有特殊情況絕對不可以隨意打開咸兒的天眼。還一再問她，這事有沒有被李家人或其他人發(fā)現(xiàn)。靈兒就一再保證是姐弟倆在房間里秘密進行的，從沒對別人說過，肯定沒人知道。于是，她娘就決定立即去把咸兒接回家。
娘仨回到小院時，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她娘沒有急著去看咸兒的眼睛，而是跑進廚房去做飯，吃飽飯再看時的能量更足。靈兒則叫上弟弟一起去喂馬、喂狗以及收拾院子，除做飯之外的家務活兒在天黑之前全做完。
晚飯時她娘就讓姐弟倆都吃飽，吃得越飽好。靈兒就看著她娘笑，她就說你不知道那個怪老頭法力高深呀，還笑！咸兒就哈哈大笑，問她姨是哪個怪老頭惹了姨，他去收拾怪老頭，保證讓怪老頭滿地找牙。她娘就大笑起來，說吃飽了有力氣打他才行。
收拾完碗筷后又各自洗漱了一番，靈兒按照娘的意思特意在廳堂里點了七盞燈，把屋子照得很亮堂。然后，她娘就關(guān)上大門，讓姐弟倆都站到一起來，配合施法。咸兒就問為啥還要施法呢，不就是看個眼睛嘛，直接看不就行了。靈兒就讓弟弟配合，不要那么多話，娘說對付那個怪老頭怕是要借助神仙力量才行！
接下來，靈兒就開始充當天神使者，她娘一邊指導一邊讓咸兒靜氣提神，想想那年在跟那個怪老頭斗陣的情景，找到他的影蹤，搜索到那天給楚國貴族做防腐術(shù)的場景。靈兒一走起禹步就覺得自己到了楚國，這回不是東皇太一，是大司命。她就開始念咒，說辭令，請大司命指點。
沒大一會兒，羽巫就從咸兒亮起來的眼睛里看到了那個墨家醫(yī)仙。但當她輕輕呼喚時，那老頭回頭望望，就把衣袖一甩，一陣煙塵斗亂的什么都看不清。羽巫就讓靈兒去吹塤，把咸兒肚子里金蟾蠱的靈力激發(fā)出來。
隨著塤音漸起，羽巫從咸兒的眼睛里跟蹤到了醫(yī)仙，這幾年他還不止施過一次術(shù)。羽巫給靈兒做了一個曲調(diào)漸強的手勢，靈兒立即借助神力來調(diào)整塤音的穿透力和感染力。醫(yī)仙也像是感應到了，不斷地變換陣法來對抗，追蹤到的畫面都很零碎，看不出施術(shù)流程。羽巫只好調(diào)整自己的狀態(tài)，把法力激活起來，讓咸兒把雙掌抬到胸前與她的雙掌相合，集中娘仨的法力撕破醫(yī)仙設(shè)的魔障。
達到三人合一、人神合一的境界時，咸兒眼睛里呈現(xiàn)的畫面開始慢慢連續(xù)起來。羽巫看到醫(yī)仙從頭到尾的施術(shù)流程：用銀水將棺槨里層密封，再放入一層柏木枝和香樟枝做墊板，用布袋裝好各種藥料并放平在棺材底部，又用一層柏木和香樟做墊板，再放入棉絮和錦緞之類的。接著，又將尸體浸泡到濃酒中，撈起來后將銀水灌入七竅，再按配方要求給死者穿衣服……
反復看了幾次之后，羽巫就收功了，讓靈兒吹一段舒緩的曲子。咸兒慢慢地就開始犯困，羽巫就讓靈兒停下來，讓弟弟上床睡覺。
然后，稍稍休息一下，靈兒就讓她娘帶去了王宮，連夜就把華陽太后的尸身防腐術(shù)給做了。
雖然過程前那些祭司不配合，王室的人不放心，但韓非子的尸身多日不腐之事讓他們信服了她娘的技術(shù)。李斯大人特別關(guān)心這個事兒，不斷在幫助她娘安排人員配合找衣服和酒水之類的。當然，施術(shù)過程只有她娘倆和死人知道，李斯大人也主動當起了護衛(wèi)，不讓任何人靠近。
整整忙了半宿，她娘才松了一口氣，靈兒也累得不行。雖然還是頭一回抬尸體，頭一回給死人洗澡換衣服，但做過了就感覺沒有什么了。要是弄成功了，她比她娘還要高興。
這事兒過去沒多久，靈兒就沒有高興起來。
秋天一來，地震也跟著來了。雖然有了防震經(jīng)驗而沒有傷到人，但是小院被震壞了。在一些人的建議下，娘仨搬到了神廟去住。住廟的日子怎么會比自家小院里的好，一點葷腥味都沾不到，咸兒最不高興了。不過，娘說了，過段日子自己再把小院翻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