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療結(jié)束，做再造手術(shù)的時候，大姐從LS回來。
她和二姐陪我去醫(yī)院的美容科，和醫(yī)生商量手術(shù)方案。
醫(yī)生說了一堆專業(yè)術(shù)語，和各種材質(zhì)的區(qū)別以供我們選擇。我突然變得任性，不顧勸阻，堅持要選心目中最大的那個。
醫(yī)生和護士哭笑不得。
雖然都是腫癌醫(yī)院的科室，但美容科是天堂一般的存在。能進到美容科的病人，都是歷劫重生，暫時從死神的手里逃脫的幸運兒。想放飛自我的人，我絕不是第一個，醫(yī)生和護士見怪不怪，都保持著足夠的耐心和寬容。
接待室里來了一位對母女，只聽得她們疑慮重重地與醫(yī)生絮絮低語，大姐二姐聽了一兩句，低聲問我：“你聽見了嗎？那女孩的從醫(yī)學角度來說，是病?！?p> 我扭過頭，只聽得那個含胸縮背低著頭的女孩在小聲說：“她們都笑我，給我起最難聽的外號......醫(yī)生，幫我。”
我沖大姐和二姐做了個鬼臉：“看來，大小都有苦惱?！?p> “當然，你沒發(fā)現(xiàn)我有點馱背嗎？”大姐咕弄一句。
大姐略微夸張的表情，換來我和二姐的一陣噓聲。
看我強硬的態(tài)度終于有所緩和，二姐搗我：“這個吧，這個就行就行，不大不小，我已經(jīng)讓老尹跟王院打過招呼了，給你找最好的醫(yī)生，保證讓你恢復如初?！?p> “我不要如初。”我拒絕她。
大姐被我氣得想暴走，我卻振振有詞：“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二姐又拉起一副開杠模式，我連忙轉(zhuǎn)移話題：順勢逗她：“既然你能找到好醫(yī)生，干脆你也修補修補，我看你的已經(jīng)上了墻。”
“是哦，我怎么沒想到，醫(yī)生，醫(yī)生?！倍阕分フ裔t(yī)生去了。
大姐被我和二姐搞得發(fā)懵：“什么情況？”
我攤手，所問非所答：“夏天過去，就是秋天，冬天過去就是春天了呀。”
二姐和尹士明這些時日一直有聯(lián)系，但看得出來，尹士明一直沒從喪妻之痛中走出來，他和二姐只是普通朋友間的來往，二姐卻是被尹士明的深情迷住了。準確地說，是二姐被尹士明對他逝去的妻子的深情迷住了?？赡芘颂煨岳锟傆凶晕覡奚驼热跽叩哪感?，看似不羈自我的二姐也不例外。
按我給她制定的策略，要用女人的溫柔和細心，只做給他安慰和照拂的潤物細無聲的春雨，不要存在感，不要原由，不求回報。我制定的策略再好，執(zhí)行的人不能貫徹也是白搭。二姐才不要做春雨，她要做也只做春雷，想炸就炸，驚天動地。她所謂的犧牲與拯救就是向尹士明伸手要要要，她買好票要尹士明陪她去看音樂會，她的車在路上爆胎，她打電話要尹士明去幫她換輪胎，她喝飲料瓶蓋擰不開要尹士明幫她擰......她一個能打倒幾條大漢的黑帶高手，在尹士明面前，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需要英雄騎驢來搭救她于水火。
反觀尹士明，好象他還挺吃二姐那一套，二姐提的所有不合理的要求，他都照單全收嚴格遵從?？磥?，別人的套路只能是別人的套路，自己的路還要自己走，這樣才走得穩(wěn)當，走得渾灑自如。
尹士明和二姐有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他對二姐的好感與日俱增，況且二姐背后強大的家族力量也給二姐加了不少分，他最后需要克服的，是他對亡妻背叛的負疚感。
這個需要時間。
我和二姐同一天進了手術(shù)室。
進手術(shù)室前，馬青青從美國回來了。她的容貌大變，已經(jīng)幾乎令我不敢相認。她原來已經(jīng)很漂亮，此時又比原來年輕了不知多少倍。要說是哪個變了又說不清，我一向線條粗，又對賺錢以外的事情不感興趣。
對于二姐的憂懼不定，馬青青摸著自己的臉一副見多識廣的語氣：“怕什么，疼是疼了點，值啊......”
大姐不屑：“過去犯了天大的罪，才會受千刀萬剮的刑罰，這好端端的自己懲罪自己?！?p> 大姐的直言，二姐根本不會聽，在手術(shù)單上簽過字，就象壯士上法場一樣頭也不回地進了手術(shù)室。
我和她從手術(shù)室出來，都被纏成了木乃伊。
盡管已經(jīng)是第三次手術(shù)，但是對于疼痛永遠無法免疫。麻醉過了之后，身下躺的便不再是柔軟舒適的病床，而是堅硬滾燙的油鍋，每一次輕微的翻身，都會被灼傷。我疼得直哼哼。
完全是跟風根本沒有做好心理建設的二姐，反應比我激烈得多，她躺在我旁邊大呼小叫：“疼啊，疼，我后悔了，把它取出來，醫(yī)生，把那個東西給我取出來......”
我真想拿個針，把二姐的嘴給縫上。
象被關(guān)在地獄里一般的一個星期。
大姐和陳志芳輪番在醫(yī)院照顧我們了一個星期，累得人仰馬翻。
當我和二姐去掉纏在身上的紗布，站在診療室里接受醫(yī)生的檢查時，二姐站在鏡子前象足了孤芳自賞臨水自照的水仙。不知為何，我總能欣賞她的這份自信，從不覺得她做作。
她天生自帶主角光環(huán)，而憑我的資質(zhì)，只配給她演個丫環(huán)。
拿著檢驗報告，醫(yī)生打趣她：“如果你后悔，現(xiàn)在取出來還來得及?！?p> 二姐夸張地抱著膀子往后退：“不取，不取，受了這么大的罪，堅決不取。”
惹得醫(yī)生和護士笑得東倒西歪。
我的主刀醫(yī)生輕輕地說：“恢復非常好，很美，很完美。”戴著口罩的他，只露出一雙洞悉一切的眼睛，象在欣賞他的一個杰作：“祝賀你，終于可以重生了?！?p> 我轉(zhuǎn)過身，欣賞著鏡中的自己，感慨萬千。
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二姐，受馬青青蠱惑，對那些所謂虛榮的皮相表示出了強烈的興趣，她認真地詢問了幾句，小導醫(yī)便敏感地嗅出無限個可能性，拉出了個長長的單子來給她：開眼角，墊鼻子，豐唇，瘦臉針......我們要出院了，小導醫(yī)還追著二姐一聲聲地叫姐：“姐，你的眼角再開一點會更漂亮......姐，我們做的希臘鼻簡直完美，特別適合你的臉型......”
我和大姐硬把二姐拉走了。
回到家里，馬青青煲了一鍋湯等著我：“這個月，我要天天煲湯給你喝，一定要把你養(yǎng)得白胖白胖的。”
我拿起勺子嘗一口，清甜香濃的湯水，經(jīng)過舌頭，慢慢順著喉頭流進胃里，又暖又柔，已經(jīng)喪失味覺許久的味蕾突然之間被激活了，我索性丟掉勺子，捧起碗來一氣干了，身體的每個毛孔也被打開，透出了微汗。
我捧著碗：“我還喝，再來一碗?！?p> 馬青青和陳志芳爭著去給我盛湯。
我喝了兩碗湯，晚上仍又吃了一碗米飯，一小盤青菜和幾口魚肉。
馬青青怕我消化不良，硬拉著我下樓陪她散步。
她很健談，從她到美國怎么跟人尬聊，在高速上被警察追，因為看不懂地圖半夜誤下火車經(jīng)過黑人居住區(qū)因害怕嚇得大哭，平時都是面包牛奶吃一碗泡面都會幸福地流眼淚......說起趣事，她又手舞足蹈：“你知道嗎，我這幾年經(jīng)歷頗豐......我對謝長峰的怨念已經(jīng)完全沒了，謝長峰他......”
她猝不及防地提起老謝，突然意識到逝者已逝，連忙小心亦亦地看了我一眼，閉上了嘴。
“謝長峰他，我很懷念他，我會永遠懷念他......”
我停下腳步，站在一棵高大的香樟樹下，透過枝葉，仰望頭頂那輪皎潔的月亮，香樟樹辛辣的清香沖入鼻端，我抹一把臉，將快要流出來的眼淚又咽了下去。
“對不起。”
“干嘛說對不起，他的死，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是命運?！?p> “命運最會捉弄人?！?p> “是，我不知向誰去抱怨，不知向誰去控訴，我只能認命?！?p> “好妹妹，別難過了，最起碼謝長峰和你曾經(jīng)有過幾年好日子，你沒有對不起他。”
我苦笑：“也許吧?！?p> “不是也許，是真的好，你不但對他好，就連菡菡也在受你恩惠。”
“菡菡是個好孩子。”
“菡菡跟著你，讓你受累了。”
“有她在身邊，我不知有多欣慰，其實，這幾年，不是我在照顧她，而是她在陪伴我?！?p> “還好，你終于痊愈了，又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p> “是啊，我已經(jīng)在醫(yī)院泡了兩年，吃的藥打的針能殺死一頭大象了?！?p> “聽志芳姐說，不是有個姓賀的一直在追你，還向你求婚了嗎？”
“他啊，他已經(jīng)不愛我了，他又愛上了別的女人，一個比我更適合他的女人。”我回頭，從馬青青眼里看到一絲憐憫，連忙笑了，“其實，即使沒有別的女人插上一腳，我也不可能和老賀走到一起......不知道你有沒有和我一樣的感受，雖然自己的身體在衰老，可眼光卻在變得挑剔，我只想重在當下，而不是天長地久，天長地久，嘿嘿，太長久了......”
“我最喜歡你的直接，你是我見過最愿意說真話的人了?！瘪R青青狹促地沖我怪笑，語氣天真。
我認真地回答她：“活到這個歲數(shù)，再不真實就沒有時間了。”
“中年女人好可怕?！瘪R青青笑著指著一個在昏暗路燈下從遠處走近的年輕男人問：”你喜歡這款的Boy嗎？”
男孩足夠年輕，身材夠高，勻稱挺拔，腳步帶著彈性和力量，一身休閑裝被他穿得很是瀟灑，他頭上戴了一頂棒球帽，帽沿很低，看不清面容，我揉了揉眼，喃喃地說：“我當然喜歡，因為他是我弟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