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花箭在峰叢中停頓的那一下,悄悄將兩張弓交叉背在了背上,而剛剛使出的回馬槍,其實是雙回馬。即兩箭齊發(fā),卻能同時對準(zhǔn)兩個不同的方向。
元曜救上少年副使,正同他處理傷口,余光忽然瞥見少年身后有一道極強的箭風(fēng)正破空而來。元曜幾乎是身體本能的反應(yīng),一把推開少年,那雙羽箭便正中元曜左眼。
血漿登時濺了少年副使一臉。他愣愣地接住元曜倒下的身體,腦子還沒反應(yīng)過來,身體卻顫抖著發(fā)出一聲沙啞的嘶吼:‘元——曜——’
元曜睜著一只眼睛,而另一只眼睛卻再也睜不開了。
咽氣前的最后一刻,他將自己的手捂在了胸口。
少年副使悲痛萬鈞,發(fā)狂一般仰天嘶吼,眼眶猩紅如嗜血。他一把抹掉橫流的眼淚,唰地一聲拔出短刀,跳下峰叢。
下面一顆斜生的大樹上,老魏與花箭正斗得血沫橫飛。
少年副使倏地從天而降,正騎在花箭脖子上,手起刀落,只聽一聲凄厲的慘叫——那花箭的左眼便被刺瞎了。
‘拿了人的,總要還回來?!倌旮笔狗砺涞?,聲音寒若冰霜。
花箭大罵一聲,發(fā)了狂!左右開弓,原地旋轉(zhuǎn),接連使出十幾招雙回馬。
一時間,羽箭如網(wǎng),織網(wǎng)如飛,以花箭為中心,朝四周密密麻麻散射出去。
老魏和少年副使以短刀擋格,根本抵不住這密不透風(fēng)的箭網(wǎng),幾次險險躲過,卻擦傷不斷;被壓逼得連連退步,腳下樹枝漸漸細如手臂,仿佛吃不住人的重量,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瘋狂抖動不止。
突然,一支雙羽箭擊中老魏腳下的細枝。只聽咯嘣一聲脆響,這節(jié)枝杈便如脫線的風(fēng)箏一般,被卷入狂風(fēng)驟雨之中,骨斷筋折。
老魏一個踉蹌,一腳踩空,跟著側(cè)翻下去。
‘老魏!’少年副使眼疾手快,一個飛撲,險險抓住他的手臂,懸在半空。
風(fēng)聲越來越緊,大雨越砸越急。四野皆是鬼哭狼嚎般的哭喊。
鮮血沿著少年副使左臂崩裂的傷口流下去,滴在老魏煞白的臉上。
‘別管我,松手吧!’老魏抽動著嘴角,錚錚鐵漢亦流下眼淚。
少年副使倔強地搖搖頭,一張臉因用力過度憋得血紅。
‘真是感人!那你就下去,陪他吧!’花箭跳上那根細枝,登時一顫,枝頭懸吊的兩人立刻劇烈搖晃起來。
‘你們中原人不是常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可我現(xiàn)在連刀都用不上,只需像這樣——輕輕踩上幾腳,你們兩個,就一命嗚呼了?!?p> ‘你要殺就殺——少廢話!’少年副使偏過頭,狠狠瞪著花箭。
‘多漂亮的一雙眼睛??!要是安在我的眼眶上,不知道會不會也這么好看。’花箭越逼越近,兇相畢露。
突然,他從身后拔出一支雙羽箭,一手掐住少年脖子,一手高高舉起箭矢,對準(zhǔn)那一只燦若星辰的眸子,重重一剜。
天穹忽然炸響一記驚雷。
花箭不可置信地摸著脖子上貫穿而過的羽箭,回望著斜上方,一個左眼還插著箭的少年。
那少年仿若用盡了生命最后一絲氣力,緩緩倒下,再也沒有起來。
三個月后,同袍在整理少年遺物時,在他衣襟內(nèi)側(cè)胸口位置,發(fā)現(xiàn)了一把木梳。
那梳子背面,刻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初’字?!?p> 黃老先生沉默了良久……良久……方徐徐起身,走下講臺,一向矯健的步子竟然有些顫抖。
都說人在臺上,一舉一動都會被臺下千百雙眼睛無限放大。可這一次,滿樓觀眾豈止千百,竟也無一人察覺。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三日不絕。
玄武樓包廂內(nèi),韓楊二人亦紅了眼眶。靜默良久。
“那一次伏殺,去者百人,生還者八人。淦州太守因?qū)π蝿莸闹卮笳`判,被罷了官,流放蠻疆,可枉死的那九十二位英靈,卻再也無法回來?!睏畋亟趼槟镜卣f著這些,眼淚早已流干了。
韓堅飲了一杯酒,思緒被拉回到十六年前。
在滄云峽伏殺的前兩個月,汴京大旱,他被急召回京,主持祈雨祭禮。延慶軍慘勝的消息傳到京都時,已是三個月之后的事了。
韓堅初聞噩耗,大呼不能!悲痛得幾度暈厥。
延慶鐵軍,威震西陲。神箭手更是射石飲羽,以一敵百,蓋世無雙。如何百人對百人的伏殺,竟落得如此下場?
韓堅即刻向宋帝請命,單身匹馬,晝夜不歇,萬里奔赴延州。
再次見到這群少年郎時,他們依舊豐神俊朗,意氣勃發(fā)。只是容顏未改,心有疤。
韓堅默默立于營地外,倏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直奔淦州。一番雷厲風(fēng)行的調(diào)查取證之后,他帶著一封密函連夜返京。
一路上殺機四伏,九死一生。每每命懸一線,總有一位高人出手相救,化險為夷,而后便遁跡不見。
韓堅曾剎那一瞥,是一位氣質(zhì)如蘭的皎皎君子,但連月的不眠不休,奔波勞碌令他分神乏術(shù),不得細追。
終于在跑死了十幾匹馬之后,得見宋帝,陳明原委,訴諸奇冤,懇請宋帝嚴懲淦州太守,以告慰枉死將士們的在天英靈。
至于那皎皎高人,正是宋帝派于保護韓堅的,皇城司勾當(dāng)官,顏修。
夜奔淦州之事,韓堅從未對人提及。延慶軍中只知是皇恩浩蕩,卻不知背后舍命奔波者,另有其人。
“敬英靈?!睏畋匦闹心Z,倒出一杯酒在地上。
“敬英靈?!表n堅亦默語,收回幽遠的思緒,倒出一杯酒。
韓楊二人第一次四目交匯,彼此心照不宣。
“這個,是元曜留給師姐的,他一直想跟師姐道歉?!睏畋貜膽阎腥〕鲆话涯臼?,那木梳背面,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初”字。
“既是托付于你,你就應(yīng)該親手交給她。這些年,阿初雖一次沒有提起過你,但一直記掛在心里。你此番見她,正好做一個了斷,徹底斷了她的念想。”知女莫若父,韓堅對楊必的恨,還有很大一部分,來自阿初對他的執(zhí)念。
“是,學(xué)生明白。”楊必低下頭,淡漠的眸子閃過一剎那的光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