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鄉(xiāng)溈山寺，大雄寶殿一側(cè)的某處禪房內(nèi)。

　　一對師徒相對而坐，靜默不語。

　　年長的和尚須眉俱白，結(jié)跏趺坐，左手作拈花狀，右手攀著一串檀木佛珠百八之?dāng)?shù)，慈眉善目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

　　年輕的那位則是腦袋锃光發(fā)亮，一身素色禪衣似雪，配上那如玉般俊俏的面孔，任誰看到都不得不稱上一句——好個俊俏的小和尚。

　　過了半晌，到底是年輕的弟子先沉不住氣，撓了撓光頭率先開口道。

　　“師父，咱們兩個大男人這樣干耗著有意思嘛，您就不嫌瘆得慌？”

　　老禪師只是耷拉著眼皮，微微瞅了眼自己有些坐立難安的弟子，好一會兒才慢斯條理地接過話茬：

　　“心無所欲，何從念起?！?p>　　見自家?guī)煾附K于舍得開口，徒弟索性拋開原先偽裝出來的肅穆，大大咧咧往坐床邊上倚著。

　　“您就別裝了，我剛才分明看見您數(shù)念珠的動作比原先快了不少?！?p>　　老禪師手頭一滯，一張老臉明顯較之前黑了三分：

　　“我沒有，是你看錯了?！?p>　　“師父您著相了，出家人不打誑語?！?p>　　手指扒拉著眼皮朝對方做了個鬼臉，年輕的弟子隨手從納袋里摸出一個青棗，擦了擦便嘎嘣一口咬了上去，清冽的汁水溢出，有絲絲甜味彌散。

　　“這山上的青棗味道甚是甘甜，師父您要來一個嗎？”

　　“我不要……等等，你這青棗哪里來的？”

　　剛要硬氣回絕自家寶貝徒弟的賄賂，忽然像是想到什么，老禪師臉色猛地一變，連聲喝問道。

　　“后山上那株靈植啊，不是您每日四更天都要偷摸去照看一回的嗎？先些日子我見果子沒成熟就沒動，今個兒一成熟我就都給摘下來了?！?p>　　弟子一臉疑惑的神情，眼眸間卻是藏不住的笑意。

　　“后山哪株靈植？！”

　　不祥的預(yù)兆涌上心間，老禪師強(qiáng)捺住一顆不安的心，用顫抖的聲音猶再度問了一遍。

　　“就是后山林澗邊上那株火棗樹啊，難不成師父您背著我還栽了別的仙果？”

　　徒弟瞇起眼睛，手里把玩著那枚剛吃到一半的仙棗。

　　“法海，你……你……你個逆徒，真是氣煞為師了！那是七日后的齋天大會上，為師用來宴請你幾位師伯的靈物??！”

　　老和尚端是氣得下顎上的白須根根發(fā)顫，一只手指著名為法海的小和尚止不住哆嗦。

　　原來這對師徒，年長的便是這偌大一間溈山寺的主持靈祐禪師，而那年輕些的，則正是禪師最小的關(guān)門弟子法海。

　　“嘁，誰讓您非要我下山去參加那勞什子水陸法會，明明三師兄都答應(yīng)代我前往?！?p>　　法海撇了撇嘴，報復(fù)似的故意又在那仙棗上咬了一大口，看得老禪師直捂心臟。

　　“為師讓你下山云游，增長一番見識又哪里不對了？況且那西子湖畔山清水秀，人杰地靈，法會上又皆是得道高僧，對你體悟佛理，證得羅漢果位大有裨益，你幾個師兄搶著去為師都沒讓呢！”

　　老禪師忍住內(nèi)心的痛慟，嘆了一口氣，苦口婆心地辯說道。

　　“我不管，藏經(jīng)閣還有那么多卷祖師親手抄注的佛經(jīng)我沒看完呢！等我……等我證得羅漢果位再下山也不遲??！”

　　法海理直氣壯地叫屈，就是死活不肯下山。

　　“藏經(jīng)閣的書你還沒看完？”不提這茬還好，一提老禪師就止不住吹胡子瞪眼。

　　“天生佛心，生而知之，過目不忘。那藏經(jīng)閣的書你兩年前就讀完了，擱這兒跟為師裝糊涂呢！”

　　陡然被自家?guī)煾附掖?，法海依舊是半點(diǎn)沒有害躁的意思。

　　“徒兒這不是怕神通未成就下山，冷不防被哪個出世的老怪物給陰了嘛！到時候勞煩師父您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我這心里過意不去??！”

　　“你還怕被人給陰了？”靈佑禪師氣極反笑，“就如今這個道主和阿羅漢不出世的世道，又有誰能陰著你這位渡厄期大修士？再算上為師賜給你那兩件佛寶，便是在那些個大能手里你都能過上幾個回合?！?p>　　“你不去禍禍別人，為師都得好好誦上兩聲阿彌陀佛了?！?p>　　“這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热粽嬗刑焐辖缒奈幌扇丝赐絻翰豁樠?，降下分身把徒兒給灰灰了呢？”饒是臉皮厚如法海，都被靈祐禪師盯的有些臉紅，聲音不自覺都小上許多。

　　“就是靠著這份謹(jǐn)慎，徒兒我才能安安穩(wěn)穩(wěn)修行到現(xiàn)在這個境界。”

　　雖然是被自家徒弟的從心給氣得哭笑不得，但便是離證得菩薩果位，前往靈山凈土只差半步的靈祐禪師，也不得不嘆上一番法海這個混不吝的家伙在修行上的天賦。

　　此方世俗界，凡人修行共有五重境界。

　　無論是道修的練氣，筑基，金丹，紫府，元神道主，還是佛門的苦海，涅槃，金身，渡厄，阿羅漢果位。

　　名字固然有所不同，境界卻是從來大同小異。

　　包括飛升上界之后的天仙，金仙，以及前往靈山凈土的菩薩，佛主，都是如此。

　　不過雙十之?dāng)?shù)，法海已經(jīng)邁入修行的第四個大境界，幾乎他日飛升上界都是板上釘釘，乃至將來佛門再出一位佛主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端是讓人感慨一聲天生佛子的厲害。

　　這要換成其他人，有這等修為早就不知哪兒去懲惡揚(yáng)善，開宗立派了。

　　唯獨(dú)這小子，一天到晚像有誰想迫害他似的，除了修煉便是修煉，要他下山云游都跟要他命一般，著實(shí)讓老禪師頭疼不已。

　　修行不比閉門造車，或許往圣先賢的經(jīng)典一開始確實(shí)對進(jìn)展有所幫助，但之后的路終將是要自己一步一步走出來的。

　　即心是佛，見性也是佛，可不見眾生，何以見佛？

　　“文德，告訴為師，你到底在怕什么？”嘆息著伸手摸了摸小和尚的腦袋瓜，老禪師忽然喚起法海未曾剃度前的俗家名姓。

　　臉上笑意漸漸散去，本名裴文德的小和尚嘴唇囁嚅兩下，終還是默而不語。

　　他不知該如何和眼前這位始終關(guān)愛著自己的老禪師去說。

　　說裴文德其實(shí)是一個穿越者？

　　還是說自己已經(jīng)事先看過劇本了？

　　本來在得知自己穿越到白蛇世界，還是穿越成那位法海禪師，他也曾興過諸多念頭。

　　有索性裝作視而不見，全了許仙和白素貞的人妖殊途。

　　也有取代許仙成了那位草莽英雄，體會體會物種不同該如何談戀愛。

　　反正自己又不是原著里那個固執(zhí)死板的老古董，只要手上沒沾過無辜之人的鮮血，便是妖族又何妨？

　　凡人之壽不過百載，他大可全了這一段曠世情緣，最后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只有當(dāng)他切身入了當(dāng)今的大世，才知道事情遠(yuǎn)沒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簡單。

　　且不說許仙便是白素貞情劫，放任不管便是誤了黎山老母親傳弟子的前途，怕不是到時候這位仙界大能整天給自己小鞋穿。

　　就說這是個同前世唐朝差不多的朝代，自則天女帝尊佛抑道到如今，佛門大興歷經(jīng)十任天子而不衰。

　　物極必反乃是世間至理，當(dāng)今君主對僧人不事生產(chǎn)的不滿，道家積蓄力量卷土重來的威脅，不少佛寺借渡人名頭藏污納垢……

　　看似烈火烹油的簇景下，卻是一點(diǎn)便燃的爆竹。

　　如此再來看白蛇演義，分明就是有上界大能借白蛇這一回，讓佛門應(yīng)了劫難。

　　這其中的因果，自己便是修成羅漢果位，又如何逃脫的得？

　　“我知你是個有主見的孩子，既然不想告訴我，想必其中關(guān)系甚大?！?p>　　見法海遲遲不語，老禪師終究沒有再勉強(qiáng)。

　　帶著些許不舍取下項上佛珠，最后留戀地?fù)芘艘幌?，靈祐禪師將之放在法海的掌心。

　　“這串佛珠乃是你祖師成道之日留下，一直為歷代主持所有，到我手上已是第九代，今日我便把它交予你?！?p>　　“其中蘊(yùn)藏的愿力足夠你抵擋羅漢境界的三次全力一擊，更重要的是，就算有大能賴著面皮出手，只要能夠認(rèn)出這串佛珠的，多少還是會給靈山那幾位祖師一絲情面?！?p>　　似乎是被老和尚的拳拳關(guān)愛所感動，法海一時間只是張張嘴，好半天才擠出句話來：

　　“師父，所以說……咱上面一直都是有人的？”

　　“那是當(dāng)然，我們溈山寺可是禪宗正宗，連佛主都出過一位的呢！”

　　雖然不解法海此話何意，但靈祐禪師還是頗為自豪地作出回答。

　　“怎么平時……您沒和我們師兄弟幾個提過這茬……”

　　法海隱隱有些氣息不穩(wěn)，像是被什么給刺激到了。

　　“這不你也沒問嗎？！”

　　老禪師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自己這弟子又犯了什么魔怔。

　　“那我還怕個錘子，師父您不早說，改明兒我就下山云游去！”

　　您早說啊，早說咱上頭有佛主罩著，我還會怕什么黎山老母啊！

　　沉寂片刻，法海猛然從坐床上蹦起，頹靡之色一掃而空。

　　如同對待什么珍寶一般小心翼翼將佛珠戴在脖子上，完全沒留神老禪師越發(fā)陰沉的臉色。

　　“你……你這個……”

　　果然指望這個疲怠貨色能做個人，實(shí)在是他異想天開。

　　顫抖的手指向屋門，老禪師氣得快要說不出話來。

　　“師父，您是想告訴我‘從來所怯一扇門，推開盡處無一物’嗎？”

　　法?？粗潜”∫簧乳T，再一聯(lián)想自己這些年來沒有緣由的畏懼，仿佛若有所悟。

　　“不，為師是讓你麻溜點(diǎn)滾出去！”

　　黑著一張老臉，靈祐禪師毫不留情面地驅(qū)趕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