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沙礫石塊散布在裸露的紅色泥土中,枯黃且稀疏的雜草生長在一望無際的荒野,這是一片被遺棄的土地,它被生存在外界的眾多生靈所忘記。
薄薄的白色霧氣遮蔽著天空,正午的驕陽只能在天際顯露出一個淡淡的黃色的輪廓,溫暖的陽光并不能為荒野帶來和煦,寒冷的空氣依然在其上肆虐。
這是一片沒有生機的土地。
然而就在這樣一個死寂的中午,在太陽的輪廓傾斜在天邊的時候,一隊沉穩(wěn)而且有力的腳步聲卻在起伏的丘陵腳下響起。
是的,丘陵,荒野之上的丘陵,一片連綿的丘陵。
它們占據(jù)了荒野絕大多數(shù)的地域,從某些角度來看,那環(huán)繞丘陵之外的紅色土地,更像是某種額外的延伸,就像一條隔離帶,將荒蕪與生機整齊地分割。
腳步聲的主人們順著一條他們熟悉的路線,從丘陵之間彎彎曲曲的溝壑中行進,他們寧愿繞路也不愿登上丘陵以求更快的速度,仿佛是因為什么不愿觸碰的禁忌。
這些人穿著帶有黑紅相間條紋的短袍,上身的袍擺垂到腰間,寬松的分褲下是皮革鞣制的短靴,每一腳踩在紅色的地面上,都會印出一個淺淺的腳印。
領頭的短袍人舉著一根齊肩高的黑色木杖,血紅色的紋路從它的底部螺旋而上,一直蔓延到頂部一顆拳頭大的紅色珠子上。珠子的顏色時明時暗,木杖上的紋路也隨著珠子的變化而明暗不定,好像某種蠕動的活物。
這群古怪的人中間,是一具懸空的黑色棺木,棺蓋與棺壁嚴絲合縫,整具棺木的表面平整無比,沒有任何的花紋,沒有任何的裝飾,整體好像一塊經(jīng)過機器切割的鐵塊,冰冷中帶著肅然。
棺木隨著短袍人們的行進路線而移動,和他們一起在丘陵之中行進,當太陽走過天空的三分之二路程時,這個一直靜默的隊伍終于在一座最高的山丘下停下了自己的腳步。
持著木杖的短袍人轉過了身,戴著與衣袍同樣黑紅相間的面具注視著黑棺,他舉起木杖,懸浮的棺木緩緩落地,碎石被擠壓進泥土的咔嚓聲與棺蓋打開的沉悶響聲一同響起,和著流動的寒風,就像堅固的冰面開始碎裂的乍響。
突兀,不協(xié)調,充滿違和感,似乎這種聲音本就不屬于這里。
黑色的棺蓋半傾斜著打開,露出內部棺壁上密密麻麻的銘文,這種繁復與棺外的簡潔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好像內外本就是兩個世界。
隊伍中走出四個人來,走向棺木的他們步伐顯得沉重,同樣的面具遮住了他們的面容,卻無法掩飾其中一人顫抖的小腿。
“提拉蘇,”持杖人沉穩(wěn)的低音不容置喙,“退下?!?p> 被點到的短袍人腳步一頓,小腿顫抖得更厲害了,他抬起低下的臉,面具在被白霧遮蔽的陽光下泛著黑紅色的光。
“大祭司——”
“退下。”
“是?!?p> 被呼作提拉蘇的短袍人沉默了片刻,重新低下頭,退回了隊伍,一個與他相鄰的同伴替代了他的位置,和那三人一起圍繞黑棺站定。
提拉蘇眼角的余光透過面具上的空洞,可以清晰地看到棺壁內血紅色銘文的一角,那銘文是極為古老的楔形文,足以追溯到七千年前的巴珊王朝,那個文明又野蠻的時代。
巴珊文正是圣殿平常教授他們的文字,圣殿的那一卷卷經(jīng)典,同樣也是由巴珊文寫成,他們相信,這種文字中蘊含著獨特的力量,同時也留存著古老王朝的一部分秘密。
“異世……災厄……”
提拉蘇努力辨識著那些文字,但是由于只有一角的顯露以及巴珊文語法構造的特殊性,只能勉強拼讀出幾個不連貫的詞語。
“祭……”
棺木旁的短袍人齊齊伸出雙手探入棺中,彎曲的身體遮擋了提拉蘇的視線,也阻斷了他的解讀。
“即使再看下去,也解讀不了多少了?!?p> 提拉蘇收回了視線,卻并不為自己之前的舉動后悔,他清楚地記得臨行前老師的囑咐,也知道那四個人最后必將迎來的結局。
“圣殿——”提拉蘇忽然對這個這個自己已經(jīng)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地方產(chǎn)生了極大的疏離感,同時也為自己的行為感到陌生和不齒。
他看著那四個人從棺中抬出一個青年男子的身體,看著棺蓋在大祭司揮杖后合上,看著那個區(qū)別于眾人的,好像高高在上的身影,心里忽然生出了某種渴望。
“我也可以?!?p> 提拉蘇和其他人一樣低著頭,心中僅存的那些愧疚感也漸漸散去。它留下的空洞很快被新的東西所填充,前所未有的充實感涌上他的心頭,令人迷醉。
隊伍重新開始向著山丘頂端行進,眾人將抬著男子身體的四名同伴圍繞在中間,如同之前對待那具黑棺的的做法。
合攏的棺材被留在了丘底,只有紅土上生長的荒草與它作伴。
這支隊伍如一條粗而短的蛇,順著山丘蜿蜒前行,冰冷的風從丘陵之間的溝壑向上流動,恰似這條蛇的信子,在捕捉著空氣中所有未知的味道。
覆蓋著紅色泥土的山丘并不高,即使它是這片丘陵中最高大的存在,然而每一個攀登的人心頭都好像壓著一塊質地緊密的灰石,越向上走,呼吸越是不暢。
隨著步伐的推進,這種感覺愈發(fā)明顯,在他們即將到達山頂?shù)臅r候,每一張面具下的臉都已經(jīng)扭曲而且泛青,就像剛剛溺亡之人的面孔。
直到他們看到了一根黑色的十字架。
它豎著的一端筆直地插在土里,另一根同樣粗壯的黑木從它的中間傾斜著穿過,一頭指向被白霧籠罩的天幕,一頭俯視長著枯草的紅色土地。
每一個看到它的人都以為自己見到了古老神話中將巨斧揮向天空的巨人,見到了大地的子女向天空宣戰(zhàn),并將翼人的頭顱,堆積在布滿斑駁裂痕的土地上。
“戴上花環(huán),
戴上桂冠,
群星的光芒為你加冕;
拿起斧頭,
披上皮甲,
山川的意志由我履踐?!?p> 大祭司念起了禱詞,眾人們也清醒了過來,在這一刻,那個高高在上的人似乎已經(jīng)與他們沒有了區(qū)別,他們都成為了每日一同頌念神名的那些卑微信徒。
惶恐,虔誠,執(zhí)著,愚笨。
男子的身體被四人高高舉起,在大祭司低沉的禱詞聲中飛向十字架,四根繡跡斑斑的長釘憑空出現(xiàn),透過男子的四肢將他釘在十字架上。青年一米七的身高相比高達六米的十字架渺小的就像一個嬰兒,一個沒有任何反抗之力的嬰兒。
然而,幾乎每一個短袍人看向他的目光中,都帶著敵視和恐懼。
那四名將男子抬上來的短袍人走出隊伍,沉默著來到了十字架下,他們在大祭司的禱詞中拿出一把黑色的匕首,對著天空插進了自己的心臟。
殷紅的鮮血浸濕了他們的胸口,他們跪在十字架下,很快失去了生命的氣息。
提拉蘇和其他人一樣低著頭,即使他聞到了血液的腥味,也不肯將目光投向那四個以往的同伴。
隊伍很快動了起來,他們跟在大祭司身后走下山坡,之后帶著山丘下的黑棺,向來時的方向行進,很快便消失在了連綿的丘陵中。
太陽的輪廓逐漸傾斜到了遠處的山丘之下,迷霧逐漸變淡,荒野忽然昏暗起來,就像陰郁的雨天。
冷風刮過十字架上青年男子蓄著一層薄薄胡茬的臉,吹卷了他身上松松垮垮的短袖,露出短袖領口上一個白色的商標。
商標已經(jīng)磨損了大半,只能依稀辨得那上面的幾個黑色的楷體——明珠市臨江衣帽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