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愛上羊(二)
陸飛舟已經在這個院子里修養(yǎng)了快兩個月了,除了胸口的箭傷還沒痊愈,全身上下都透露著一股健康的氣息,讓人根本看不出來這個男人曾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而屋子里掛著的那件血跡斑駁的銀色鎧甲,早已被陸飛舟藏不知道哪里去了。
林小南還是每天在附近的幾個村子東奔西走,日出而作,月上中天才回,不知是不是故意躲著屋里的另一個人。
但每天留在桌子上的早飯,鍋里熱著的粥和藥,都讓陸飛舟心頭一暖。
還有每天晚上裝睡等林小南換藥、換繃帶,聽著她輕輕的腳步,淺淺的呼吸聲,某只大尾巴狼總是努力控制著自己想要上揚的嘴角。
連天氣都很好,暖暖的陽光下,陸飛舟靠坐在樹干上,輕輕地笑了。
“看來陸將軍這小日子過得很不錯啊?!痹鹤娱T口突然就轉出了一個修長的身影,男子一雙長眼帶著似真似假的笑意。
陸飛舟聽聲辨人,也不起身,隨意地抱拳拱了拱手,“那還不是得多謝太子殿下手下留情嘛?”
歐陽玉宇瞇了瞇眼睛,看清楚了陽光下對方愜意的表情,心里暗暗有些不爽?!氨眹能婈牐涂旃サ侥蠂膰剂?,難得南國的這位一等將軍還在這里逍遙?!?p> “歐陽玉宇,咱們就不拐彎抹角了,有話直說?!?p> 歐陽玉宇走進院子,熟悉的藥香味撲鼻而來,竟讓人有些懷念。他緩緩走到陸飛舟身邊,直接一掀衣袍坐了下來,“南國國都的防守和陷阱,我想陸將軍應該是十分清楚的。”
陸飛舟嘲諷地一笑,“拿自己的表姐來換軍防圖,真不愧是太子殿下。”
“那你換不換?”
陸飛舟沉默了一會兒,聲音極其低沉,“若我不換呢?”
“軍隊里很需要小南的醫(yī)術?!?p> “想必北國的軍隊里不缺軍醫(yī)吧?”
“我說缺就缺?!?p> “歐陽玉宇你能不能別這么幼稚?”
“哦?”歐陽玉宇看著身邊明顯很煩躁的男人,笑道:“我起碼不會幼稚到做虧本的買賣?!?p> 陸飛舟端正了坐姿,毫不畏懼地直視著歐陽玉宇的眼睛,“你當初放我走,不就是因為我死不得嗎?我不信你現(xiàn)在會反悔,小南已經開始轉變了,你應該看得出來?!?p> 歐陽玉宇不說話,陸飛舟又繼續(xù)說道:“當初的事,誰都知道無可奈何,難道我就愿意害死自己的師兄師姐嗎?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不然你也不會設下這樣的局,試圖讓小南從當年的陰影里走出來。我相信你和我一樣,都很在乎小南。”
“我當然在乎小南,但是南國國都的軍防圖也很重要?!睔W陽玉宇不肯退讓。
陸飛舟看了對方一會兒,沒有看出他有絲毫的動搖,“你這是在逼我?!?p> “我是在逼你,而且我知道你會讓步。為了自己愛的人,每個人都會割舍很多?!?p> “呵,說得你很懂的樣子?!?p> “我懂?!睔W陽玉宇輕輕地說著,“我不喜歡戰(zhàn)爭,我也不喜歡逼迫別人。但是那個人在等我啊,我必須這么做。”
陸飛舟低下頭,沉默了很久,“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已經……不在了呢?”
“她在等我。”
“她刺殺你們北國劉木將軍的任務失敗了,你難道不清楚等待她的是什么嗎?”
歐陽玉宇瞇起一雙長眼抬頭看著樹葉的縫隙里投過來的陽光,緩慢而又堅定地說著,“她在等我?!?p> 一片沉默中,風吹動地上的草,吹過“沙沙”響的葉,吹過樹下兩個男人的臉。
最終,陸飛舟說,“好。”
林小南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院子里沒有絲毫歐陽玉宇的氣息。
屋子里還點著燈,盡管她每次回來都很晚了,陸飛舟也早就睡了,可這留給她的一點燭光,在山林吹來的習習涼風中將她一天勞作的疲憊都驅散了。
林小南站在門前,就像這兩個月來每晚一樣,微微緩了口氣,伸出雙手推開了木門。
然而這一次,她呆呆地愣在了原地。
陸飛舟沒有像往常一樣躺在床上裝作睡著,他不知又從哪里翻出來那套銀色鎧甲掛了起來,一雙粗糙的大手輕輕撫摸著它的冰涼,指尖劃過鎧甲上的處處創(chuàng)傷、點點血跡,像是安撫著一位常伴沙場的戰(zhàn)友。
知道林小南回來了,他也不回頭,低沉沙啞的聲音在這夜晚響起,“你知道的,母親讓我拜入師父門下習武,就是想讓我考上武狀元,當上南國一等將軍,好慰藉黃泉之下含恨而去的父親。我十五歲出師,十七歲奪得武狀元,十八歲便馳騁沙場,收復西域、抵抗海外、守衛(wèi)北疆。這一去東奔西走的,便是八年。曾經我以為,為國效力,忠君愛民,會是我最高的信仰,也是我畢生的愿望,就算母親已經離開了我,也沒有改變。”
陸飛舟停頓了一下,好像在思考什么,然后他說:“直到那年我上玉靈山看望師父,見到了你。直到見到了你,我才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以殺戮為生的我,活得有多么空虛。那時候你不知道我是將軍,只當我是師父的好徒弟,師兄師姐過他們的二人生活,你便來纏著我?guī)闳ネ?。我們看過漫山遍野火紅的野杜鵑,在朗朗晴空下放過紙鷂,在星空下聊過詩詞歌賦,也曾一起擠在狹窄的山洞里躲過大雨?!?p> “別說了,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林小南冷聲打斷。
“是啊,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小南,能不能幫我個忙?”陸飛舟勾唇一笑,直勾勾地看著林小南,眼睛里是滿滿的歡悅。
林小南沒有回答,陸飛舟也不在意,他說:“和我一起挖個坑,把它埋了吧。當了八年的一等將軍,死在敵國太子的箭下,即使不是馬革裹尸還,也算是死得其所的?!?p> “你……”
陸飛舟輕柔的聲音里帶著些懇求,“陸飛舟已經死了,你就不要再恨他了,好不好?”
林小南一咬唇,放下藥箱就從角落里拿出一把鐵鍬,“我可不會動手給陸飛舟挖墳坑,我恨不得他暴尸荒野,被豺狼分尸,啃得連骨頭都不剩?!?p> 陸飛舟接過鐵鍬,笑道:“林大夫這樣想,未免也太狠毒了些。不過,親眼看著他被埋,想必還是可以略解心頭之恨的”
沙土一點點掩蓋在銀色鎧甲上,林小南不知道陸飛舟是什么樣的心情。
她提了提手里的燈火,照亮了陸飛舟。
陸飛舟揮動著鐵鍬,在初秋的夜晚里出了一層薄汗,他抿著唇,眼睛看也不看坑里。
林小南猜測,他是在害怕,害怕著若是看了哪怕一眼,都會舍不得。
當初發(fā)現(xiàn)了陸飛舟的真實身份后,林小南選擇了避而不見。陸飛舟也不勉強,只是下山的那天晚上,他站在了她的房門外,告訴林小南他要離開了,南國的國君讓他回國都鎮(zhèn)守城門。
他說,林小南就像是一頭山羊,看似脆弱,卻有著在山林中飛躍的矯健身姿和寧折不屈的雙角。而他則是一匹野狼,即使之前披上了羊皮,和山羊交上了朋友,可是一旦被發(fā)現(xiàn)了利爪和尖牙,山羊還是會害怕的吧。
“小南,”那天陸飛舟在離去前最后問道:“如果這匹野狼愿意斬去自己的利爪,拔去自己的尖牙,山羊還愿意和他在一起嗎?”
愿意的吧?林小南當時心里這樣想。
看著陸飛舟填完坑,還仔細地將土踩平,林小南有些恍惚。
太遲了,陸飛舟。
已經太遲了。
因為這匹狼在斬去利爪之前,已經用它們奪去了山羊親人的生命,那一刻起,就沒有還愿不愿意一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