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三刻,喧囂歸靜,君北城角角落落在燈火闌珊中漸漸沉睡。
城正中心的君滿樓依舊燈火璀璨,只是樓外守夜的兩名店小二已經(jīng)無精打采,在瑟瑟寒風(fēng)中顫栗。
高個頭店小二推搡旁邊靠著門柱的同伴,等他稍微清醒,低聲打趣說道:“看街頭那位少俠,深夜里有紅顏相伴,走來也不寂寞?!?p> 同伴扶正衣帽,與高個頭店小二一起站得筆直,等候客官回樓。
片刻,少俠拉著女子的手走進君滿樓,只留一片余香在門口。
高個頭店小二聳動鼻頭,用力在空氣中呼吸,一副癡癡然,陶醉其中。
同伴搖搖頭,取笑他花癡。
高個頭店小二意猶未盡,瞇著眼睛,回憶道:“桂花香!女子一身淡藍(lán)色撒花煙羅裙,清雅高貴,不似紅塵女子。那位少俠好福氣,換作是我,一親芳澤便死也甘心?!?p> 同伴尷尬得咳嗽幾聲,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和場合。
君滿樓一樓大堂內(nèi),還有一桌酒席未散,掌柜剛給那桌又上一壇陳釀,回到掌柜席,看見北楓葉家少俠領(lǐng)著一位絕美女子穿過大堂,走上木質(zhì)樓梯,轉(zhuǎn)入回廊。
掌柜看得羨慕,一臉淫笑,見王者孫王鏢頭還在柜臺后躺椅上打著瞌睡,順手推醒他,好心提醒道:“王鏢頭,回房休息吧!夜深了!”
短打衣襟的王鏢頭揉一揉干澀的雙眼,看清掌柜面相,見他嘴角還掛著玩味的笑容,好奇問道:“吳掌柜,笑我?”
掌柜連忙搖頭,指一指樓梯,說道:“那葉家少俠剛剛上去,還從外面帶回一位美人,春宵一刻值千金,哈哈。”
王鏢頭蹙眉深思,不解問道:“北楓葉家?”
掌柜操起一壺茶水牛飲一大口,笑道:“對呀!傍晚時,不是有一老兩少來自北楓葉家的三人住店嘛,也不知什么時候走出去一位少俠,回來時竟然帶回一絕美女子過夜,好生風(fēng)流,羨煞我也。”
王者孫見吳掌柜越說越下作,笑罵道:“吳掌柜老樹發(fā)新芽,動了春心?!?p> 突然,王者孫想到些什么,又抓不出頭緒,自言自語道:“先前走過一趟鏢至紅楓城,聽聞那葉家出了個風(fēng)流成性的敗家子,在尋花問柳之事上豪擲千金也不眨眼,最后老祖奶過世,只能由十八九歲的嫡親曾孫女繼承家業(yè)。”
掌柜一拍腦門,恍然醒悟,贊同說道:“對對對,我也聽聞過此事,那位敗家子是嫡親二老爺所生,好像叫葉柏藍(lán),莫非剛才上樓去的少俠是他?”
“吳掌柜,不管他是誰,我?guī)煾笇Ρ睏魅~家很是尊崇,這兩天好生伺候,不可怠慢那三人。”
吳掌柜點點頭說:“老爺這回金盆洗手,差不多把江湖豪杰、名門世家全部請來,場面之大,盛況空前?。 ?p> 這時大堂那桌酒席上喧囂又起,吵吵鬧鬧的。
短打衣襟的王者孫一皺眉頭,問向掌柜:“吳掌柜,那桌是哪路江湖人士,這么晚還在喝酒。”
“北河府無極劍派大師兄高志勝跟他那幾個師弟?!?p> “噢?”王者孫從躺椅上站起,看看大堂那桌,眉頭緊鎖,對掌柜說:“吳掌柜,去催催他們早些休息,免得打擾樓上客人安寢?!?p> “我可不敢再過去,剛才送壇酒去,就聞到他們身上有一股濃烈血腥氣,只怕招惹了麻煩?!?p> 王者孫抓撓頭頂,一時無奈,對掌柜說:“這無極劍派也算北河府一流門派,怎么一進城就動了刀劍,雖說江湖生死尋常事,可畢竟是應(yīng)師父邀約而來,捅出大簍子,會影響后日盛況。”
掌柜的尷尬一笑,心想這滿樓江湖人士,魚龍混雜,不在君滿樓打上一場架就算好的,還能約束他們不要外出生事?
掌柜的見王鏢頭還沒打算去休息,索性擺開茶具,重新沏一壺好茶,與他邊飲邊聊。
“王鏢頭,吳老爺此次退隱江湖,就能安享太平,屆時,你這位得意大徒弟掌管鏢局大小事務(wù),可不能忘了帶兄弟富貴?!?p> 王者孫高興不起來,似有所憂,“我?guī)煾敢o吳月琴師妹比武招親,也不知這諾大家業(yè)是否也一同陪嫁?!?p> “聽說王鏢頭對吳小姐也是傾慕有加,肥水不流外人田,王鏢頭在比武招親上多賣點力,奪得魁首,抱得美人歸,也算親上加親?!?p> 王者孫一咬牙,斬釘截鐵回道:“那是當(dāng)然,我自幼跟隨師父,他那十幾路青龍槍法已經(jīng)被我學(xué)得爐火純青,不在比武招親會場大顯身手,豈不是讓江湖嗤笑我們吳家鏢局后繼無人。”
“來,以茶代酒,愿王鏢頭馬到功成?!?p> “吳掌柜敞亮,我王某人富貴加身,忘不了兄弟?!?p> 君滿樓二樓北側(cè)天字號廂房內(nèi),陸長風(fēng)坐在床榻邊沿,悶悶不樂。
葉靈凰剛準(zhǔn)備出門回自己廂房休息一下,不放心他,又走回床榻,寬慰道:“生死尋常事,風(fēng)哥看開些?!?p> 突然陸喬老人摸進門,咳嗽一聲,問道:“誰死了?”
陸長風(fēng)抬眼望著這個紅鼻子老頭,心有怨氣,忍不住埋怨道:“銀杏古樹下,你給他一錠金子,卻要了他的命!”
老人陸喬啞然一笑,對葉靈凰問道:“長風(fēng)小子又魔怔了?話說得無頭無腦的,老夫給誰金子了?”
葉靈凰提醒道:“那個執(zhí)意要跟長風(fēng)比武的落魄刀客,拿了你的金子,不思返鄉(xiāng),跑君北城內(nèi)找了位歌姬瀟灑,與人斗狠,送掉性命?!?p> “那個刀客呀!拿著破刀,一手雜七雜八的刀法,也配混跡江湖。老夫好心送他金子,是讓他回鄉(xiāng)安穩(wěn)過日子?!崩先瞬恍颊f道。
陸長風(fēng)扯著嗓子喊道:“那是一條生命!”
老人陸喬玩味一笑,走到陸長風(fēng)眼前,提起他的頭顱,厲色問道:“小子,雙手可沾過血?”
陸長風(fēng)兩眼一睜,嘴唇煞白,想到那冰冷的石板路上一片片濃稠的血污,似乎嗓子眼里盡是血腥,“哇”的一聲作嘔。
老人陸喬把他往床榻上一扔,斥道:“慫貨!連十八九歲的女娃娃都不如?!?p> 葉靈凰急忙推開陸喬,埋怨他不該再刺激陸長風(fēng)。
老人陸喬摩挲著手掌,“嘎嘎”狂笑,“陸劍平一生,仗劍斬殺無數(shù),怎么養(yǎng)了你這么一個慫貨。”
陸長風(fēng)面如死灰,沉默不言。
葉靈凰轉(zhuǎn)移話題,從旁邊包裹里抖落幾件黑色便衣,問:“陸爺爺,我們這就動身去吳克庸府上尋劍?”
陸喬看看陸長風(fēng),嘆一聲,悠悠說道:“賊偷三更,還等一等,讓長風(fēng)小子在緩一緩?!?p> “那我去給你們泡茶喝。”葉靈凰起身去端暖壺和茶具。
老人陸喬走向半掩的木窗,看那窗外皓白月光下,寒水霧氣騰騰,思索半刻,問陸長風(fēng):“小子,老夫先前教你的百字劍訣還記得嗎?”
陸長風(fēng)只是微微點頭。
陸喬緩緩道:“陸劍平一生癡情癡劍癡酒,自創(chuàng)三劍入圣,你可知哪三劍?”
陸長風(fēng)思慮后,答道:“我只見過他耍酒瘋時祭出飛斬天雷一劍?!?p> “那一劍代表著他的恨,還有兩劍,世人少知?!标憜虈@道。
葉靈凰與陸長風(fēng)好奇同時問道:“哪兩劍?”
“仙劍問情是他的情,醉里挑燈是他的糊涂。”
陸長風(fēng)不解,繼續(xù)問道:“陸爺爺,你可仔細(xì)跟我們說說?”
陸喬老人收回遠(yuǎn)眺的目光,聳動鼻頭,說道:“等取回青葉劍,老夫要以這三劍斬三人,你們自然可以知道上代江湖恩怨情仇?!?p> 葉靈凰迫不及待說道:“那現(xiàn)在就換衣服,上吳克庸那里尋劍,我打聽過,他住在北區(qū)?!?p> 夜半三更,烏云遮月。
迷蒙蒙的寒夜中,三只黑影從君滿樓后面濕地水面上疾疾掠過,只有一圈圈漣漪蕩漾開來。
這一夜,吳府老鏢頭吳克庸與師侄牛大狀拼酒三旬,喝的酣暢淋漓,酩酊大醉,早早的回到自己廂房沉睡。
吳克庸的女兒吳月琴確實是個美人胚子,連小丫頭綠竹瞧見都驚為天人。
兩個女子在吳府花園里游戲良久,談笑如故,引為知己,洗漱過后同臥一踏,誓要秉燭夜談。
北楓葉家家主葉靈凰輕功極好,踏過寒水,踩過屋檐,身姿輕盈,似翩飛起舞的蝴蝶,在靜謐的城中穿梭自如。
陸長風(fēng)已經(jīng)熟練掌握義兄李龍環(huán)教授于他的上乘輕功《扶搖訣》,內(nèi)息悠長,身輕如雁,只要稍微借力他物,就可御風(fēng)滑翔,與身旁虛空踏步、斗轉(zhuǎn)星移的老人陸喬不遑多讓。
老人陸喬發(fā)自內(nèi)心贊嘆一句“李家御空之術(shù)卻有高明之處。”
不多時,三人站上北門之巔,高空寒風(fēng)凌冽,吹得衣襟翻飛。
君北城的北門外不遠(yuǎn)處是一片高聳入云的山脊,北門內(nèi)是一片深宅大院,盡管到了深夜,那片院落依舊有零星燈火。
陸喬臨空指向那片宅院,問葉靈凰:“這城下院落不少,隱約可以感覺到青葉劍與我一絲羈絆,葉丫頭你足智多謀,猜哪家是吳克庸的院子?”
“嗯?以吳克庸在君北城的地位,往最大院落尋去,必然是他家?!比~靈凰一雙鳳眼笑成月牙形。
陸長風(fēng)疑問道:“陸爺爺,聽聞這吳克庸珍藏兵刃很多,就算入得府內(nèi),從何找起?”
陸喬望向葉靈凰,問:“葉丫頭,你隔多遠(yuǎn)能喚得斷水?”
葉靈凰慚愧一笑,“一丈之內(nèi),可隔空握劍。”
“老夫五丈內(nèi),可喚得那青葉劍?!?p> 吳府三進三出的院子占地三畝,前院住著家丁仆人,中院住著丫鬟偏房,后院才是吳克庸和他那寶貝女兒的居所。
身為江湖一代宗師,吳克庸對自己的槍法很有自信,加上整個君北城弟子眾多,所以在布置看家護院人手時,也是盡可能的精簡,僅有四位親傳弟子輪流守夜。
今夜由吳克庸二弟子霍東輪值,他躺在中院最高一處瓦頂上,身旁有烤雞、白酒,夜靜聽風(fēng)語,愜意聽那后院西廂中月琴師妹和女子閑聊之語。
后院西廂房有一間是吳府千金吳月琴的居所,門口蒲團上跪坐有一位丫鬟,裹著棉衣,已經(jīng)沉沉睡著。廂房內(nèi)軟帳細(xì)紗,紅燭香熏,布置的溫馨,一看就知是曼妙女子閨閣。
大小姐吳月琴洗盡鉛華,與來客綠竹共臥一踏,耳鬢廝磨,細(xì)細(xì)竊語。
綠竹看著對面花容月貌的吳月琴,擔(dān)憂問道:“吳姐姐,你這么美,比武招親,萬一是個歪瓜裂棗在擂臺上笑到最后,豈不是要委屈下半輩子?”
吳月琴莞爾一笑,皎潔的蛋形臉上蛾眉曼睩,自有風(fēng)情萬種,“從小耳濡目染江湖,我只盼心上人是一個蓋世豪俠,與我共度春秋?!?p> 綠竹眨巴著大眼睛,不懂她那一份執(zhí)著,自顧自的說道:“我爺爺讓我找一位平庸男子,愛我的男子,安貧樂道一生足矣?!?p> 吳月琴調(diào)皮的用纖纖玉指彎勾刮一下綠竹的鼻梁,說道:“你還小,不懂!這江湖,只有個人武力強悍才能永享太平和富貴,咱們女子畢竟是要相夫教子的,還得靠英勇男子遮風(fēng)擋雨?!?p> “武功超凡入圣,卻是粗陋粗鄙大漢,姐姐也喜歡?真替姐姐憐惜這副嬌香玲瓏軀。”綠竹說完,頑皮的吐了個舌頭。
吳月琴傾身碾壓于她,嗔怒她的戲謔之言,“我有一柄寶劍,從未啟鞘過,屆時不滿意擂臺上獲勝之人,為難他去拔劍,試問大庭廣眾下連劍都拔不出的男子豈不無地自容?!?p> 綠竹從吳月琴身下鉆出腦袋,好奇看著她,“哦?什么劍如此怪異?”
吳月琴起身從床榻一側(cè)暗格中抽出一柄綠瑩瑩的寶劍,劍柄與劍鞘渾然一體,散發(fā)著翠綠光澤,長約三尺,輕輕晃動,有“嚶嚶”之聲從劍鞘內(nèi)發(fā)出。
綠竹從小就喜愛翠綠的竹林,因此對翠綠色的物品格外喜歡,如今見到眼前翠綠寶劍,眉眼間都是癡然,“姐姐,借我摸一摸?!?p> 綠竹握來寶劍,柄與鞘質(zhì)地相同,觸手冰寒,卻厚實圓潤,明明是古怪鐵器卻有玉器的質(zhì)地和光澤。
綠竹只手拿劍鞘,另一只手握劍柄,輕拔之下未見一絲動靜,又凝神靜氣,內(nèi)勁灌入掌中,全力一拔,還是紋絲不動。
吳月琴看她漲紅著臉,好言勸慰道:“我爹暗境巔峰幾十年的修為,都拔不動劍。我爹說整個江湖能夠拔出劍刃的,必定是與此劍有緣,或者仙魔境高手?!?p> 綠竹用盡氣力,喘著粗氣,把翠綠寶劍歸還,嘆惜道:“果然非同一般,確實是神兵利器,可惜不能見識到劍鞘里的鋒芒?!?p> 吳月琴垂首傷感,唏噓說道:“這劍是我爹重金偶得之物,贈予我,我亦看作身家性命,只是未遇有緣之人。比武招親雖是荒唐之舉,我卻想主動尋找有緣之人?!?p> “那要是風(fēng)神郎秀的俠客勝出,卻不能拔出劍鋒,姐姐還愿意嫁給他嗎?”
吳月琴淡然一笑,擺擺頭,“我爹已經(jīng)弄得江湖風(fēng)言風(fēng)語,屆時反悔,只怕貽笑大方。不過那人的確蓋世豪杰,又外貌俊朗,我便投懷送抱又如何,初心如此,不負(fù)如來?!?p> 兩個女子看著翠綠寶劍,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