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墟在北方輪盤山脈的入口處,傳說在史元前陸地神仙橫行的年代,爆發(fā)了一場誅仙屠魔大戰(zhàn),戰(zhàn)場就在輪盤山脈前,后人再有來者,所見盡是怪石嶙峋,石與石間、石與壁間皆有齊平裂口以為刀斧砍劈所致,不似自然所為,若要舉證卻又無從考究,有好事者廣讀史記雜文,也未得相關(guān)記錄之一二。
初秋,古墟在夕陽中被紅霞侵染,陰影里亂石雜草簌簌作響,默默無聞的崎嶇小道橫穿過往,通向輪盤山脈,道路一側(cè)老樹下,滿是補丁的麻色“酒”字旗在枝條間搖曳,谷酒飄香,炊煙裊裊,泥垣木梁茅草頂?shù)目蜅lo靜地趴在老樹后。
老梁頭坐在客棧掌柜席上,耷拉著腦袋,一個盹接一個盹熬著時辰。
坐在客棧門口石墩上的鶴發(fā)雞皮老婦人正是老梁頭的結(jié)發(fā)妻子,正在縫制一雙厚底暖鞋,老婦人捋一捋額前垂下的白發(fā),不時的嘀咕歲月催人老,老眼昏花,一手巧妙女工再也做不精細。
忽然她聽到古道前傳來車碾聲,抬頭望去只見一襲身影遲遲而來。
梁太婆把暖鞋放在身旁簸箕里,收起針線,溫婉地呼喊:“老伴兒,來客了!”
老梁頭似乎沒聽見老伴的言語,依然杵著腦袋,微微有呼嚕聲。
待到遠處車馬臨近,只見一名牽拉著驢車的青年,他粗衣束發(fā),鼻如懸膽,目若朗星,鬢角發(fā)髻勾勒出一張方正面容,在面頰風塵中還藏著些許青澀。
梁太婆熱情探身上前,言道:“小哥,住店嗎?”
方臉青年將手中驢車嚼繩順到車斗護欄上,向老婦人含笑作揖,“阿婆,住一宿。”然后隨著梁太婆的禮讓中徑直走進客棧門簾。
來客有聲,夢淺驚醒,老梁頭一捋雪須,操起木桌上歪嘴陶壺將青年男子領至堂屋中央方桌前,坐上條凳,滿上一碗粗茶,厚重的嗓音詢問起:“小哥,住宿還是吃飯?”
粗衣青年抿一口陶碗,并不急著回答,四周張望一番只見大廳空蕩再無他人,爽聲言道:“老店家,請把驢子喂飽,明早趕車進山?!焙笥中呃⒁恍?,摸著咕嚕作響的肚皮說:“肚子不經(jīng)餓,老店家速速上些熱食!”
片刻,梁太婆端出一碗飄香鹵雜,一碟紅綠咸菜,一籠黃面窩頭,說是飲食簡慢,讓少年小哥莫怪。
梁太婆又舀來三兩谷香老酒,和顏悅色說道:“小哥慢吃,飯菜充足管飽,這老酒呀,是我家老頭親手釀造,去寒解乏。”
青年咽下口中面食,三兩陳酒分作兩次飲盡,胃囊中頓時傳來陣陣暖流,酒氣上涌,隨濁氣呼出,滿屋濃香。
老梁頭指了指屋外驢車上草垛,歉意言道:“小哥,不要怪我老漢多嘴,看天色今晚后半夜有雨,這驢車上靈體最好抬進屋內(nèi),我這里有上等白燭香案可以供奉亡靈?!?p> 青年略感詫異,一雙清澈眸子盯著對面老態(tài)龍鐘的老頭,稍頃才打躬作揖道:“老店家好眼力!驢車上有小子恩師靈體,不知道您如何知道!”
梁太婆惱怒老伴的唐突,陪著笑臉言道:“俊俏小哥,我家老伴就一山間糟老頭,哪有什么眼力勁。其實,小哥不說明來意,我們也猜得出。世間傳言,輪盤山圣地有奇觀,可渡亡人罪孽、可安先人魂魄,亦可祈福輪回。我們倆老夫妻在這古墟客棧,幾十年來見過太多來客攜帶亡親拜山朝圣。”
青年踱步走到屋外,夜空晦暗多云,驢車上草垛無損,直言說:“靈體有上等棺木包裹,外層稻草也覆蓋嚴實,輕微雨水淋不著?!?p> 山間夜色寒涼,幽靜空靈,屋內(nèi)燈火悠悠。
老梁頭又舀上一壺老酒,加了盤鹽鹵花生,一老一少邊聊邊飲。
青年介紹自己叫做長風,恩師一個月前去世,因聽信了江湖中流傳已久的輪盤山圣地傳說,為報答恩師養(yǎng)育之恩,攜帶恩師靈體奔波千里至此。
老梁頭著重講解了輪盤圣地傳言始末,現(xiàn)在是史元六五二年秋天,在六百多年前,許多人崇武尚道,存在著多位陸地神仙般人物冠絕天下,世間紛紛擾擾,又不知為何一場誅仙屠魔大戰(zhàn)就發(fā)生在輪盤山前古墟上。
此后至今,世間宗族門派里再無驚艷絕倫之輩可達大乘,仙魔之說也再無人提起。
那一戰(zhàn)后,人們也以史元開始紀年,除了傳說就是信仰,輪盤山圣地有奇觀也不知是何時起流傳開來。
梁家祖上避難于此,建客棧迎來送往,只知道世人多有來者攜亡人入山安魂,卻少有高能真正踏足過輪盤山腹地五十里。
長風慢慢飲著杯中酒,鹽鹵花生越吃越有滋味。
史元零年那場誅仙屠魔大戰(zhàn)幾乎將武道一途最拔尖的一批人絞殺殆盡,之后輪盤圣地有奇觀的傳言或許是那場大戰(zhàn)后的衍生事物。
老梁跟長風碰杯十來回后,漸漸有了醉意,含含糊糊告誡說:“小哥明天入山千萬不要過了那五十里界限,輪盤山腹地,諸峰層層環(huán)繞,霧瘴經(jīng)久不散,說山鬼梟首吃人恐你不信,就那漫天毒瘴凡夫俗子也消受不起?!?p> 到了后半夜,雨點打在窗臺上稀疏作響,寒氣襲來。
長風平臥在木板上輾轉(zhuǎn)難眠,往事歷歷在目。
從睜眼記事起,那個瘦骨嶙峋的老頭就一直帶著長風隱匿在西江廬頂山,印象最深的還是老頭那個紅撲撲的肉鼻,老頭說是年輕時逞強斗狠被人打歪了鼻梁,也不知道是哪個赤腳大夫診治時下錯一味藥材,待到鼻梁上膏藥揭開后就成了這副紅彤彤的肉鼻。
長風不以為然,以老頭那個嗜酒如命的德性,整天鼻頭紅撲撲的,日積月累也就養(yǎng)出一個紅撲撲的酒糟鼻。
長風喃喃,師父啊師父,在世時只許你老人家喝酒我喝水,如今誰人再來約束我!
次日清晨,天朗氣清。
青年左掌撐床,右掌心貼著后腦勺,雙腿盤膝臨空,用這古怪姿勢進行體內(nèi)氣息運轉(zhuǎn),半個時辰后起身到客棧前院里轉(zhuǎn)悠,只是那木板墊絮上一片汗?jié)n。
老梁頭扛著鋤頭從后院小門里穿來,看見前院歪脖棗樹下青年閃轉(zhuǎn)騰挪間幾個漂亮身法,嘖嘖贊嘆,“小哥身法了得,名師出高徒,前途可期。”
長風只是拂去大褂下擺處的塵土,大褂上幾個顯眼的補丁格外刺目,羞澀笑道:“小子難堪大用,怕是謬了梁伯夸贊?!?p> 老梁頭捋起雪須只是“哈哈”作笑,他的老伴梁太婆從廚房端出一砂鍋紅薯米粥,食味誘人。
在屋檐下茶幾前,青年喝完兩大碗米粥,之后從腰間卷著的布帶中番出幾塊碎銀恭敬遞交給老梁頭,說道:“感謝梁伯一日款待,小子還要入山葬親,返程時必來叨擾。”
老梁頭拽緊手中銀子,捻著雪須說:“小哥是個至孝厚道人,不要怪我嘮叨,傳言誤人,莫可輕信。既然奔波至此,在山腳尋一處好地便可安葬了你家恩師,足以表達你的孝心。千萬不要只身深入輪盤山,萬一遇到兇險,豈不是辜負了亡親!”
長風拱手作揖以表謝意,傳言在他那也就信上三分,紅鼻子老頭逝去后,心中空落落的,抬棺遠行一是有時間慢慢緬懷二是打發(fā)自我,那深山老林的危險之地,誰去誰是傻蛋。
此時,院前古道上隨著輕風傳來七七八八的樂器聲,長風牽著老驢嚼繩停下腳步。
老梁頭摸了摸右耳,閉眼尋思一番,待曲聲漸漸完整才說:“這首曲子老漢好多年未曾聽過,記得沒錯的話,應該是那九幽葬魂曲,豪門望族發(fā)喪時必守的禮儀,一般人家可用不出來?!?p> 長風疑問:“為何?”
老梁頭回憶說:“老漢年旬古稀,一個甲子的年月里在此地聽過兩回九幽葬魂曲。一次是三十六位一流樂師乘三十六匹白馬各持嗩笛、弦琴、鐘鼓,操持有度、極盡哀容,更別提靈柩后面黑白旗帆鋪天蓋地。另一次是八十一名上等樂師。聽此曲誰人不哀其所哀!
長風愣楞出神,想象不出那殯葬出行的場面是何等奢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