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當(dāng)晚，范忠誠拿了這張大紅請柬，親自登門拜訪何生仁。
賓主雙方坐定，先是一陣沉默，繼而相視一笑，慢慢地打開了話匣子。
“老范，你一定想知道這么多年來，我為什么跟你過不去吧？”
“以前想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知道了?！狈吨艺\淡淡地說道，“以前想知道，是因為不想讓你我的矛盾進一步激化，不想讓我們范、何兩家的關(guān)系變得如此糟糕?，F(xiàn)在不想知道，是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p> “不管你知道不知道，反正我今天要告訴你一切。不然，我這一輩子簡直要窩囊死啦！”何生仁說著低下頭，給客人倒了一杯茶，隨即默默地抽出兩支煙，一支遞給范忠誠點上，一支塞進自己嘴里點上，兩人就這樣邊抽煙邊聊了起來。
“就是呀，咱們早該敞開胸懷地說了。再不說，怕以后都沒有機會再說啦?！狈吨艺\慢悠悠地說道。
“唉……時光似流水，轉(zhuǎn)眼就到了與世界告別的時候。可咱們這一輩子的事情，該從哪里開口呢？”何生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微微地搖了搖頭，似乎有萬千話語，但又不知從何處說起。
“你想咋說就咋說，想從哪里說就從哪里說。咱們都到了入土為安的年紀，還有啥不好說的呢？”范忠誠抽了一口煙，做出一幅認真聆聽的姿態(tài)。
“那……那就從幾件印象深刻的事情說起吧。”何生仁使勁地吸了一口煙，仿佛在用勁厘清頭腦里混亂的思路。
“嗯……你說吧，我聽著呢?！狈吨艺\端起茶杯，輕輕地呷了一口茶水?？赡苁遣枞~放多了的原因，使他臉上微微地泛起一絲苦澀。
“還記得咱倆第一次打架嗎？”何生仁終于開始了他漫長地回憶：
“那還是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那時候，你又瘦又矮，沒有爹媽不說，還經(jīng)常吃不飽肚子，連個書包都沒有，就連寫字的鉛筆都要東挪西借，同學(xué)們都瞧不起你。我也一樣。那次下課和同學(xué)們玩，眼見你搶了我的滾環(huán)，還當(dāng)眾罵了我，所以我就動手打了你……第二次是在修建水庫大壩的時候。咱們社里來的幾個年輕人中，每天就你掙的工分最多，受到的表揚也最多，而我卻經(jīng)常受到工頭的批評責(zé)罵，還老是被克扣工分。當(dāng)時我心里很不服氣，所以后來才找茬和你打了一架。不為別的，就為了發(fā)泄一下心頭之恨……最后一次打架好像是在你家的苞谷地里吧。你知道，人和人的積怨多了，矛盾自然就深了。況且，人一旦昏了頭，啥事做不出來呀？我當(dāng)時就一個念頭，你范忠誠不是能耐大得很嗎？不但搶了我的親妹妹何桂花當(dāng)老婆，還在全村第一個買電視，第一個買拖拉機，第一個買農(nóng)用汽車，人前人后出盡了風(fēng)頭。既然我何生仁比不過你，那我就干脆搞個一錘定音，和你范忠誠來個一決高下，把你范忠誠一家徹底打敗打垮打殘廢，讓你永遠也站不起來，從此被我何生仁踩在腳下……”
“嘿嘿，我范忠誠讓你失望了吧？”范忠誠默默地抽著煙，詼諧地發(fā)出一絲冷笑。
“我知道，你老范從來沒有看起過我。”何生仁頭也不抬，只顧大口地吸煙?！拔页姓J，暗中阻止你和我妹妹何桂花結(jié)婚的事，私下里挑撥你和鄰居發(fā)生矛盾的事，故意把羊群趕到你家的樹苗地搞破壞的事，悄悄抽掉橋上的石板讓你發(fā)生車禍的事，指使別人蒙騙你跑長途貨運的事，讓家里人到你家房前屋后搞些偷雞摸狗的事，讓親戚朋友們與你們范家斷絕關(guān)系的事，對咱們老爹何多成不恭不敬的事，還偷偷指使子女到你家后院放火，準備讓你全家一命嗚呼的事，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何生仁做的，或者是我在背后指使別人做的。咋樣啊，這些事情，你范忠誠恐怕不會知道吧？甚至根本連想都沒有想到吧？”
“……我知道！”范忠誠雙眼凝視窗外，靜靜地抽著煙，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啥？你知道？你竟然都知道？”何生仁滿臉驚訝，仿佛被人當(dāng)眾扒光了衣服挨打一般?！罢赡苣?？我自認為設(shè)計得這樣巧妙，做得如此隱秘，你咋可能都知道呢？不可能，這是絕對不可能的！”
“嘿嘿……”范忠誠瞥了一眼滿臉驚訝的何生仁，不緊不慢地冷笑道，“老話說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我說老范，你笑啥？”何生仁似乎并不服輸，他甚至被范忠誠這種出奇的平靜和無聲的冷笑所激怒了。他突地站起身來，開始在屋子里來回踱步，情緒變得暴跳如雷?！半y道你沒有體驗過被人踩在腳下的感受嗎？難道你沒有品嘗過那種羨慕忌妒恨的滋味嗎？難道你沒有經(jīng)歷過失敗的痛苦嗎？難道這個世上人人都可以做圣人君子嗎？難道你就不能理解我所做的這一切嗎？”
“老何，這有啥好激動的？”范忠誠猛地吸了一口煙，緩緩地坐直了身板，鎮(zhèn)定自若地說道，“我是我，你是你。不同的人，選擇的道路不同，所以造成了今天這一切不同的結(jié)果吧?！?p> “呔……老范，”何生仁眨巴著一雙狡黠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盯著范忠誠，極不服氣地說道，“你一個沒爹沒媽的孤兒，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山溝溝里的農(nóng)民，一個只有小學(xué)三年級文化水平的土包子，難道比我這個高小畢業(yè)的高才生懂的還多？比我這個曾經(jīng)四處奔波的人還要把世道看得更清楚嗎？”
“老何你別不承認，這就是人和人的差異啊?！狈吨艺\若有所思地說道，“咱倆不妨做個比較吧。你想問題做事情，總是以眼前和自己為中心。而我呢，更看重長遠的目標(biāo)和大家共同的利益。你經(jīng)常喜歡和別人比，但又怕?lián)L(fēng)險和責(zé)任，所以總是跟在別人的后面走。而我更喜歡挑戰(zhàn)自我，挑戰(zhàn)那些不可能的事情，喜歡在不斷地嘗試和摸索中往前奔。你的學(xué)問確實比我高，見過的世面比我廣，但你高傲自滿、安于現(xiàn)狀，而且常常自以為是，根本瞧不起別人。我雖然各方面條件都趕不上你，但我知道，做人要忠厚老實，腳踏實地，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我還知道‘刀不磨要生銹，人不學(xué)要落后’的道理，所以我每天堅持讀書看報看電視新聞，還鼓勵我們家的娃娃們都好好讀書學(xué)習(xí)，絕不能落在別人后面。當(dāng)然，我更知道，咱們這些普通老百姓，要永遠跟著黨走，要沿著國家大政方針?biāo)敢拇蠓较蜃?，那就一定能走上一條康莊大道！”
“說句心里話……”何生仁終于長長地吐了一串煙圈，緩緩地坐下身來，滿臉真誠地說道，“這么多年來，咱們?nèi)鍍汕Ф嗵柸?，我誰都不服，我就服你老范。不管是生產(chǎn)勞動，還是對子女的培養(yǎng)教育，你老范家都走在了前頭，給大家?guī)Я撕妙^。再說了，我對你們老范家做了那么多缺德事，你不但沒有與我為敵，沒有冤冤相報，還以德報怨，不離不棄，多次主動找上門來與我們?nèi)倚藓谩＿@叫啥？這就叫作以德修身，以德服人，這對咱們一個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來說，有多么不容易啊。你呀，算得上是一條心胸寬廣而敢作敢為的真漢子啊！”
“其實，你也有輝煌的時候呢。你搞中藥種植的那幾年，集資辦公司，發(fā)動大家搞大規(guī)模種植，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確實帶動了一些人發(fā)家致富。”輕輕地呷了一口茶水后，范忠誠繼續(xù)說道，“說句老實話，也正是你這么多年來的處處比拼，才激發(fā)了我勇往直前和永不放棄的斗志。再說，最值得敬佩的是，在當(dāng)時萬分艱難的情況下，你沒有選擇抵賴，也沒有選擇逃避，而是勇敢地負起了自己的責(zé)任，想方設(shè)法地償還了大家的債務(wù)，這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呢。僅憑這一點，你就比你的師傅周長生強，也比某些卑鄙小人強得多??！”
“嘿嘿……”聽到了對手的表揚，何生仁忍不住有些洋洋得意，“你以為我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以為我真是茅坑里的一塊石頭頑固不化嗎？說來說去，人心都是肉長的。只不過呢，我老何實在是放不下這張老臉，不甘心居人之下??！”
“呵呵……你我都是快進棺材的人，還有啥放不下的呢？”范忠誠低下頭，眼望著腳下的土地，滿懷深情地說道，“還是老話說得好，名利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再過幾年后，你我還不都是這腳下的一把黃土，最終能有啥兩樣呢？人這輩子，不管掙多少錢，也不管做多大的事業(yè)，只要無愧于心，無愧于我們來到這個世上走一遭，那就足夠啦?！?p> “唉……說起來慚愧?。 焙紊适箘诺負u搖頭，一副深感自責(zé)的樣子?！安贿^啊，還是你說的對，人這一輩子，連生死都要放下，何況什么仇恨呢？”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何必過分自責(zé)呢？”范忠誠靜靜地望著眼前的何生仁，滿臉真誠地說道。
“是啊，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也早該結(jié)束啦?！焙紊示従彽靥痤^，同樣凝望著對面的范忠誠，眼眶里涌動著晶瑩的淚花。
經(jīng)過兩人一席掏心掏肺的暢談，一陣不輕不重地說道，一番真心誠意地表白，終究讓這個長久以來自以為是的何生仁低下了高傲而愧疚的頭顱，也讓籠罩在范忠誠心頭多年的霧霾徹底云開霧散。一對兩鬢斑白的老冤家終于打開了心結(jié)，放棄了曾經(jīng)的恩怨情仇，開始了嶄新的生活。
第二天，范忠誠的生日宴會如期舉行。在這個普通的農(nóng)家小院里，包括何生仁在內(nèi)的五十多名親朋好友，親自見證了范、何兩家友好如初的歷史時刻，共同分享了范忠誠健康長壽而快樂幸福的美好時光。
一生坦蕩終無悔，心底無私天地寬。安享晚年的范忠誠，心里時常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