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往都是這樣，對輕易得到的東西，總是不能夠很好地珍惜。而當它失去的時候，才覺出它的彌足珍貴。
對于現(xiàn)在身處監(jiān)獄的華文強而言，這種體會尤為深刻。以前在公司工作的時候，把名利地位看得比天高，比命還重要。把那些人們所謂的親情、友情、自由、家庭等生活主題，僅僅看作是那些凡夫俗子們悠閑無聊的話題，或者市井小人物們茶余飯后的不朽談資。而現(xiàn)在，他才真切地體會到，世間的每一個人，什么達官貴人，什么販夫走卒，都不過是平凡之人。而他們津津樂道的關(guān)于親情、友情、自由和家庭的話題，才是人的生命中最直接最現(xiàn)實也最重要的主題。尤其是對于像自己一樣的囚犯們來說，這種自由的可貴，似乎比那些所謂的無價之寶還要珍貴，甚至于超越了人世間一切事物的所有價值！
監(jiān)獄里的時間，仿佛那些大牌明星們的日程，總是安排得滿滿當當。從早上六點鐘響鈴起床，到晚上十點鐘熄燈睡覺，中間幾乎沒有一點兒個人自由支配的時間。就算是早、中、晚各一次的上廁所解手時間，都有嚴格的時間規(guī)定，并有專門負責值班的犯人監(jiān)督看守，防止犯人再私下從事違法犯罪的事情。
不過，一天來繁重的勞動改造，已經(jīng)讓一介書生的華文強經(jīng)常感到身心疲憊，哪里還有再搞歪門邪道的心思呢？如果說有，那就是像娃娃們盼過年，工人們盼漲工資，干部們盼升職，而自己一心期盼每周末的這一天休息時間。這一點，對他來說，顯得多么珍貴而重要??！
可是，對于華文強來說如此重要的一天，看來也要馬上泡湯了。因為就在剛才，負責監(jiān)獄管教的周小亮周警官來找他，說想和他聊聊天。
有啥好聊的呢？聊來聊去，不就是聊些個人的基本情況啊，曾經(jīng)的工作經(jīng)歷啊，那些家長里短啊，對犯罪的認識再認識啊，對未來生活的思考或希望啊，等等諸如此類，能有些什么新鮮的東西嗎？在如此寶貴的時間里，做這些無聊的事情，顯得多么沒有價值和意義??！
說實話，華文強內(nèi)心是極不情愿的。可是他知道，在監(jiān)獄里誰都可以得罪，唯有這位周管教不能得罪。因為這位周管教就是自己的頂頭上司，他在自己的監(jiān)獄前途生涯中，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所以，他只能違心地接受這次聊天的安排。
在這間寬敞的會見室里，兩人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文強，是不是影響到你睡懶覺了？”周警官開門見山。
“唔……怎么會呢？”一向威嚴的周警官，居然頭一次這樣親切地稱呼自己，這讓華文強陡然有些驚訝。
“今天我們不聊別的，就聊一個人。”周警官直截了當?shù)卣f道。
“好吧。聊誰呢？不會是聊我吧？”華文強故意這樣問道。
“也許跟你有關(guān)?！敝芫匐p眼直視著眼前這位一直低著頭，顯得寡言少語的幫教對象，直切主題道，“我們就來聊一聊司馬遷吧！”
“你是說漢代的那位歷史學家司馬遷嗎？”華文強仍然低著頭，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在北方大學雖然是學中文的，但對這位鼎鼎大名的老兄還是非常熟悉的。”
華文強自認為對今天要談的這位歷史人物十分了解，而眼前的這位周管教，大概也只會大談特談什么司馬遷的成就多么偉大，歷史影響多么深遠，因而對這個周警官并不以為然。
“好啊！”周警官適時地發(fā)出贊揚道，“看看你們這些高學歷人才就是不一樣，哪方面的知識都能做到了如指掌，真是不簡單呀?！?p> “算不上了如指掌，但這些常識性的知識還是知道一些吧?！比A文強雖然沒有抬頭，但依然聽出了他那種天然的自信。
“好吧！”周警官以退為進，趁機想激起華文強談話的熱情?！澳悄阒v一講這位老先生的故事，讓我也好好學習學習?！?p> 華文強就把司馬遷所處時代，官居幾品，如何身受腐刑而毫不氣餒，詳細匯總了上至黃帝下至漢武帝以來三千多年的歷史，最終編纂而成了一代史學著作《資治通鑒》，成就了“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豐功偉績。
聽完這些，這位周小亮先是贊揚了華文強的博學多才，接著卻另辟蹊徑，講述了一件司馬遷背后鮮為人知的故事：
“漢武帝天漢二年，武帝想讓李陵為前往酒泉出擊匈奴右賢王的貳師將軍李廣利護送輜重。可是，誰能想到，這個李陵不但謝絕了皇帝的旨意，還主動請領(lǐng)步兵五千，前去襲擊單于的王庭。當然，漢武帝沒有責怪他的直率，反而贊賞李陵超凡脫俗的勇氣，當場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你想啊，敢在朝堂之上公然拒絕當朝皇帝的旨意，而且還只是請領(lǐng)五千步兵，長途跋涉萬里，去征戰(zhàn)擁有數(shù)十萬之眾的虎狼之師的匈奴軍隊，這在當時簡直被看成了以卵擊石而異想天開的笑話。可是，這個李陵就做了，而且得到了最高領(lǐng)導的同意。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而這個李陵，又該是何等樣的人物??？”
“這個李陵，確實夠大膽的?！比A文強低著頭喃喃地說道。
“不是大膽，而是一種勇氣和智慧的力量?！敝芫倮^續(xù)講道，“當李陵帶領(lǐng)五千步兵來到?；綍r，卻遭遇了匈奴單于三萬人的主力軍隊。李陵帶兵雖經(jīng)奮勇殺敵，卻遲遲等不到援兵，而匈奴的軍隊卻越來越多，后來達到了八萬多人。直到軍隊箭盡糧絕，李陵才不得不最終選擇了投降敵軍。可是，你知道李陵為什么要投降嗎？”
“你不是說了嘛，因為軍隊箭盡糧絕，而且又苦于沒有援兵，李陵才不得不投降的嗎？”華文強略微抬了抬頭，臉上露出疑惑的眼神。
“看來呀，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到表面的東西，沒有看到內(nèi)在的本質(zhì)啊。”周警官微笑著說道。
“有如此深奧嗎，我看不見得吧？”華文強慢慢抬起了頭，兩眼盯著眼前的這位周警官，顯出一副很不服氣的樣子。
“那你最好一邊思考，一邊繼續(xù)往下聽吧?！敝苄”^續(xù)開始了他的講述?！奥犅劺盍晖稊车南⒑螅瑵h武帝大怒。朝中大臣也都紛紛聲討李陵的罪過，對李陵的行為橫加指責?？墒?，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司馬遷獨自站出來了。大家以為他要順從皇帝和大臣們的意思，對李陵來一頓大批特批。但是，他卻說了這樣一番話：李陵侍奉母親孝順，對士卒們講信義，常常奮不顧身地奔赴國家危難。況且，李陵只帶了五千步兵深入匈奴腹地，與數(shù)萬之眾的匈奴鐵騎拼命搏殺，而且最重要的是沒有糧草和援軍的支持。雖然他戰(zhàn)敗投降了，但他的功勞和戰(zhàn)績，足夠傳揚天下。講到這里，我還想再次問你一下，在那個戰(zhàn)功比生命還重要的戰(zhàn)場上，在那個名聲比氣節(jié)更重要的年代，這個當時漢朝聞名遐邇的一代名將李陵，他為什么沒有選擇戰(zhàn)死沙場，從此名揚天下，而是選擇了像投降敵人這樣令人羞恥的事情呢？”
“我想，他是迫于無奈，不得不為之吧?！比A文強一邊認真地聽著，一邊若有所思地說道。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算知道啊?！敝苄×翛]有心思再看華文強尷尬的表情，而是起身邊踱步邊繼續(xù)他的講解。“他之所以不想死，就是想將功贖罪來報效朝廷啊?？墒?，隨著后來公孫敖迎接李陵無功而返，就謊報李陵為匈奴練兵來反擊漢朝之后，武帝就斷然下令誅殺了李陵的全家。而司馬遷也以‘欲沮貳師，為陵游說’被定為誣陷罪名。要知道，誣陷之罪為大不敬之罪，按當時律法當被斬殺。那你也許應(yīng)該知道，司馬遷當時為什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當著皇帝和百官之面，為投敵叛國的罪臣李陵求情呢？”
“這個還真不知道！”華文強再次低下了頭，臉上顯出無比尷尬的神情。
“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周小亮停下腳步，誠懇地說道，“做學文搞研究，就害怕似是而非，不懂裝懂。而我們?yōu)槿俗鍪拢秃ε聹\嘗輒止，半途而廢。不然的話，即使你再拼命再努力，也終究難逃失敗的命運啊。”
“哦……”華文強輕吟一聲，似有所情悟地說道，“周警官如此費心，原來是在教育我啊?！?p> “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你的答案還沒有找到呢！”周小亮定定地望著華文強，仿佛在深情地看著自己親愛的兒子一般。
“好吧，我愿聞其詳?！比A文強終于打起了精神，坐直了身子，像一位聽話的小學生一樣，恭恭敬敬地聆聽起來。
“在當時，李陵是一個富有爭議的人物?！敝苄×晾^續(xù)說道，“但是，我們從后來李陵多次到北海與蘇武的會談中，我們終于找出了確切答案——李陵當時確實懷著一顆詐降報國的赤子之心。你知道嗎，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不知感動了多少人啊。那天，他在最后一次淚別蘇武時，曾經(jīng)這樣動情地邊舞邊唱道：走過萬里行程啊穿過了沙漠，為君王帶兵啊奮戰(zhàn)匈奴。歸路斷絕啊刀箭毀壞，兵士們?nèi)克劳霭∥业拿曇褦摹＠夏敢阉?，雖想報恩何處歸！”
“看來，當時的許多人們都錯怪了他，誤以為李陵是一個投敵叛國的小人?？墒恰比A文強聽了很受觸動，他想立即表達一種疑惑，但終于沒有表達出來。他想，這個答案也許就在后面吧。
“我知道你心里的疑問?！敝苄×晾^續(xù)在房間里踱步，開始了他的最后一段講解，“說完了李陵，讓我們繼續(xù)回到司馬遷身上。雖然司馬遷是為道義而死，名節(jié)尚可以保全，但面對殺身之刑，使命尚未完成，名聲尚未確立，如果他這一死，就如同九頭牛身上丟失了一根毛那樣輕微，與那些螞蟻之死幾乎沒有什么區(qū)別。于是，司馬遷想到了周文王被拘押在囚牢后才推演出了《周易》，孔子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創(chuàng)作了《春秋》，屈原遭受放逐后創(chuàng)作出了《離騷》，左丘失明后仍然寫出了《國語》，孫臏遭臏腳之刑后完成了《孫臏兵法》，呂不韋被貶謫之后才有了《呂氏春秋》傳世，韓非被囚禁在韓國才創(chuàng)作出了《說難》、《孤憤》和《詩》三百篇。最終，司馬遷背負著父親窮盡一生也未能完成的理想，毅然選擇了以腐刑贖身死，在重重堅忍與屈辱中，完成了那個屬于太史公的職責使命，成就了一代‘歷史之父’的崇高威名?！?p> 眼前的周小亮，忽而像一位滿腹經(jīng)綸的學者，忽而又如一位口齒伶俐的評書演員，將這樣一個看似枯燥乏味的歷史故事，講得抑揚頓挫，生動有趣，既觸動了華文強的好奇之心，也引發(fā)了他的深刻反思。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激勵和鼓舞著像李陵這樣的一代名將，即使背負投敵叛國的罵名，也毅然不改拳拳報國之心？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促進和支撐著像司馬遷、孫臏等這些歷史名人們，雖經(jīng)生死考驗，百般磨難，仍然義無反顧，百折不回，最終創(chuàng)造了歷史的奇跡，成就了他們偉大的夢想？
“我的故事講完了，希望對你有所啟發(fā)?！敝苄×镣Ｖ辊獠?，反身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依然深情地望著華文強?！拔抑滥闶且粋€獨特的人，一個很有才華的人，一個有理想抱負的人。但是，我更希望你今后能夠做一個誠實正直的人，一個腳踏實地的人，一個對社會和國家有用的人。只有這樣，才不負你一身的才華，也不負于國家對你的培養(yǎng)，更無愧于你的家人和這個美好的時代啊！”
“我雖然是一名中文系畢業(yè)的碩士研究生，但在你的面前，我就像一位懵懂無知的小學生?！比A文強再次低下了高昂的頭顱，滿臉慚愧地說道?？磥恚蔷渌自捳f的不錯，一山更比一山高，強中自有強中手啊。自己認識事物的能力畢竟太過膚淺，所掌握的知識更是皮毛中的皮毛啊。
“當然，你也不用自責?！敝芫僮⒁獾搅巳A文強的表情變化，適時地勉勵對方道，“擁有多少知識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體現(xiàn)這些知識的價值，如何把有限的知識運用到為國家和人民無限的服務(wù)之中去，這才是正確的和有意義的事情?！?p> “你不去大學當教授，真有點埋沒人才啦。”華文強詼諧地說道，臉上漸漸露出了難得的微笑。
“謝謝你的抬舉！”周警官同樣報以微微一笑，謙虛地說道，“只有適合自己的，也許才是最好的。雖然我快退休了，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只有當警察，才是我這一生中最好的選擇。況且，如果你是一枚金子，在哪里都會發(fā)光?！?p> “謝謝周警官的好意！我會認真反省的?！比A文強說道。
“文強，”周警官滿臉真誠地說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夠戰(zhàn)勝自己，重新走上一條真正屬于自己的人生之路！”
看著眼前這位雖然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但依然盡忠職守的老管教默然離去，華文強心中掀起了層層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