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揮瀑掛玉簾,淺流漱石浮青煙。馬香山的主峰之上,一道出云落水劃破中天,沿著陡峭的山勢峻急而下,形成階梯而下的三層積水潭,又繼續(xù)潺湲著留下山川。兩千名帶甲厲兵的羽林將士,剛剛苦苦奔波抵達此處,望著前方面面相覷。蔓延的山火越發(fā)趨近,有人說他們期盼的出路竟是這里。
“難道是要取水滅火?”趙青雀臉上的表情十分猙獰,瞇著眼睛歪嘴問道。
“劉賊,讓我等拿手捧水去澆嗎?”深有同感的茍景蠻,也斜過眼睛面帶殺氣。
“自然不是!山火肆虐,豈是這小小的水源所能澆滅。二位說笑了?!眲⑿麚u了搖頭,甚至很詫異得返回去個眼神,對這兩位幢將刮目相看。他實在是很意外,原來堂堂的大魏國軍中將領(lǐng),臨危的反應(yīng)和表現(xiàn)也不過如此。
“那待怎樣?”帶著失望和不耐煩,茍景蠻的臉上浮現(xiàn)兇戾之色。
“依我看,他應(yīng)該是想讓我輩跳入潭中,情急之下有所躲避?!钡降走€是羊侃明悟過來,一邊回頭看著后方的火勢,一邊皺眉打量著眼前的清池。正值春日百草尚嫩、樹木干枯,他們想在山間僥幸無恙的概率,只怕是基本沒有。興許也只能如此暫避,才能保證身后的將士們個個無虞。
“的確如此。”劉宣吸了吸鼻子,此間蒸騰的水霧讓他忍不住想打噴嚏。
“喂喂喂,這還是早春三月呢!你讓我們身著著冰冷的鐵衣,再跳到這冰窟似得的潭水里,豈不是要凍殺我們?要是里面甚深,興許還會淹個半死!”聽到這處,趙青雀忍不住咆哮起來,感到渾身涼颼颼的絕望。說罷他伸出靴子尖,輕輕地把左腳深入水中試了試,繼而馬上縮了回來。山泉凜冽,奇寒難忍。
“要是順著水流趟下去,沿途也是烈火燒不到,是否可以直接走下山去?”半蹲在地的陽禎,沉思了半晌猛然站起身來,欣喜地回過頭來征求道。如若這般可行的話,那也只是一段時間的忍耐,而不必泡在冷水里等半天。
“不可能的!此處的山形本來就多變,斜坡乃至于豎直的斷崖,怎么可能趟得過去?何況要是數(shù)千人在水中行走,稍微推搡擠踏就會出不測,造成無法挽回的后果。”劉宣好整以暇得叉著雙手,大模大樣得站在那抖著腿,已經(jīng)開始給肌肉做熱身運動了。在此地待了這么久,他對山中每一處都了然于心,不抱奢望。
眾人在潭前磨磨唧唧許久,眼看著滾滾黑煙越來越近,山火仿佛是個信步巡視的獄卒,朝著他們慢悠悠得猙獰笑而來,讓人瞧得心底發(fā)寒??墒沁@或可保命的積水,也著實冷徹肌膚、難測深淺,大部分人并不愿意咬著牙跳下去。時間一分一秒劃過,究竟該怎么取舍進退,實在難以分個清楚。
“跳下去,你先跳!”羊侃一錘定音,用劍背敲了敲劉宣的后腦勺。
早已蓄勢待發(fā)的劉宣,僅僅是沉默的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得徑直走到譚邊。
“慢著,先等一等!”緊張的氛圍中,陽禎忽然大喝一聲打斷,并伸手將其拽住。
“二郎?”連他的兄長陽祐也有些不耐和擔(dān)心,覺得不該在此刻質(zhì)疑主將的決定。
命令被一個小小的隊正給喝止,羊侃的臉上倒還沒急著露出不豫之色,他的大將涵養(yǎng)會在數(shù)年后讓所有人刮目相看。他頗為好奇得支起下巴,只見那廝再度在水潭旁蹲下,迅速得伸出雙手捧起清水,仰著頭一飲而盡。只是短短的一瞥后,他便猛然反應(yīng)過來、以拳擊掌,此人真是軍中奇孺子!
“諸位奔波辛苦,一定口舌干涸,過會也不知道會在水中待多久,應(yīng)當(dāng)乘著它還干凈先飲個痛快,省得過會都是互相飲了渾身臭汗。山泉水寒,須在口中溫潤數(shù)息之后,再吞下去就不會傷胃。”陽禎微笑著環(huán)顧四周,對袍澤們大聲提醒道。作為后世人,他深知飲水干凈,哪怕只是相對的干凈,也會讓士卒的健康得以維持。
然而即便是好意,沒有人會直接聽陽禎的話,包括他的那些部下,也在等候主將的吩咐。
“都聽陽隊正的!”羊侃隨即高聲喝道,他不介意這種無心的善意冒犯。
“還有,羊尚書,咱們的人太多,怕是單單一口水潭容不下去。是否抓緊時間需要分開?”陽禎恭敬得小跑上前來,這回倒是很有上下級的禮貌。
“不錯,是應(yīng)該如此!”羊侃連連點頭,方才自己也急得忘了,還是這小子細(xì)心。他連忙招呼道:“茍、連二位幢將,你們分別帶隊去上面的兩潭,咱們分開避火。否則單單此潭太小,怕是大家擠不進去?!?p> “是!”兩個軍將立刻齊聲應(yīng)諾,受命而去。
一聲令下,眾人這才忙碌起來,不少人早就跑得口干舌燥,咕嚕咕嚕大口得喝著。片刻之后,三軍補充完水分整裝待發(fā),山火的腳步也燒到了附近,灼熱的氣焰撲在外圍者的后背上,熏得人很是難受。隨著劉宣的帶頭跳入,其余人就像是輪番下餃子似得,密密麻麻得跳下了潭中,響起一陣人聲水聲。
“嘶!”大部分人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凍得渾身發(fā)顫,每一個毛孔都感到徹骨寒意。
“阿嚏!”軍中老好人趙青雀,揉著他那扛不住的大鼻子,表情十分痛苦。
隨著大流,陽禎帶著周遭的親信弟兄們,在最后的批次里躍入潭中,馬上就凍得臉色通紅??伤麄兒么踹€算是幸運的,早先入水的將士們逐漸被擠到了中心,乃至于站到?jīng)]過喉嚨的深水區(qū)里,都不知該怎樣熬過去,只能互相擠在一塊取暖。心懷狡詐的劉宣,第一個入水卻不挪騰,留在這僅僅沒過膝蓋的淺處,和他們并排而立。整個水潭現(xiàn)在就像是湯少面糊的景象,上千人把水都泡得往外溢。
“飲馬長、長城窟,水,水寒傷馬骨?!标柕澏叨哙锣碌绵哉Z著,算是用語言轉(zhuǎn)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感覺到靴子中盛滿了臟水,膝蓋以下全然泡在頃刻間渾濁的寒水里,尤其是凍得小腿奇癢難忍。
“喂,羽林小郎君,嘀咕些什么呢?”百無聊賴的劉宣移步湊近,閑話打趣道。
“關(guān)你何事啊?”懶得瞧這個掃把星,陽禎直接扭過頭去,不予理睬。
按實來說,此番的確是多虧了劉宣的功勞,大家才得以找到地方安避??墒枪儋\的身份涇渭分明,他們能夠遵照約定不虐待也就是了,哪里還會與之掉價搭話。劉宣幾次試圖寒暄,旁邊的幾個伙長也是渾然不應(yīng),背對他欣賞著火中風(fēng)景。紅黃色的明焰在草木間跳躍,帶著沉穩(wěn)的節(jié)奏慢慢吞噬地表的一切,看著尤為可怖。
“世事要是和這野火燎原一樣,那該有多么簡單!”劉宣落寂得看著遠(yuǎn)方,獨自長嘆。
“看來劉刺史的感觸還許多?”陽禎聞言嗤之以鼻,頭也不回得揶揄道。
“羽林郎,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我均是不由自主的生長,就好像是山中的花草樹木一樣,投胎的種類不一樣就過不一樣的生活,本來就沒有善惡對錯。誰不想待在故土安安分分過日子,反倒想過顛沛流離的生活呢?”也許是經(jīng)歷了背叛生死,劉宣的情緒急需宣泄,抓住桿子就往上爬。想到馬上還得背井離鄉(xiāng)逃去江南,他的心底更是感觸良多,很想在這時候說點什么。
“那你何故為賊為惡?”緊張?zhí)用蟮捏E然放松,讓陽禎也逐漸平息下心境。
“明知惡不可為,我豈會主動為惡;誠然想要為善,則我始終不為惡。郎君啊,這山火就是個征兆,秦之后有漢,漢之后有三國,一家一姓之天下,從沒有始終穩(wěn)固的。朝廷不體恤百姓的辛勞,只顧搜刮民財供養(yǎng)勛貴和比丘,如此壓力都讓我這樣的富戶無法支撐,遑論是其他的普通百姓呢?我都是誠心坦言,不久后肯定會有如此猛烈的大火,席卷我等依附于山林的草木的?!眲⑿榱顺楸翘椋闹鴮Ψ降募绨虻?。
“勿得妖言!”陽禎仿佛是被電到似得,登時打了個寒顫,立刻將其手臂一把甩開。其實他并不是不知曉當(dāng)下的情況,也不是沒讀過本朝的歷史,只是有些事情他還不愿意去面對,起碼不愿意在人堆里探討。他緊張地左右看了看,還好遠(yuǎn)處的幾個主將忙著呵手取暖,近處的幾個親信裝作沒聽見。
“此事之后,當(dāng)思我言。你也堪稱是一時的俊秀,終究不會沉埋無所用,當(dāng)勉力做夜夜紫氣沖天的龍泉寶劍,莫安逸于區(qū)區(qū)草莽之間。好自保重,他日當(dāng)以富貴相見!”面對這副反應(yīng),劉宣也呵呵然沒有動怒。他理解這位羽林小子的心情和顧慮,只是湊近身前再度低聲勉勵一句,便再也沒有多說。
“即便將來真的有社稷之憂,男兒也不應(yīng)如現(xiàn)在般隔岸觀火!前面就是家國,君子安所逃避?”陽禎沉默片刻,忽然又沉聲答道。這回的答復(fù),不僅是劉宣聽得驚奇,就連旁邊的袍澤們也不禁扭頭打量。
心中各有計較,二人再也沒有任何交談。倒是其他的羽林軍將士,泡在水里實在是痛苦難熬,只能互相抱怨閑聊著轉(zhuǎn)移注意力,以等待大火的熄滅。慢慢等了將近兩個時辰之久,眾人才看到火勢終于逐漸熄滅,大多數(shù)草木都已燒成焦炭和飛灰,只剩下少數(shù)仍然冒著火光,“噼噼”作響。
“可以了,上岸整軍!”看到火情滅得差不多,羊侃抓緊時間立刻下令。
“是!”眾軍士近乎是泡得身體浮腫,只是靠著毅力苦苦支撐,聞言一片歡呼。
“劉刺史,劉刺史安在?”就在這個時候,從火焰余燼里竄出二十余名武士,均是傳著粗劣的鐵皮兩檔甲,左右高呼張望著??此麄兊臉幼邮纸箲],而且頭上臉上黑灰不少,應(yīng)該沒少在山林間搜索尋覓。為首的一人身長七尺、腰粗十圍,提著根碩大的丈許長步槊,蠟黃色的方臉看起來不怒自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