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夜涼如水。
小樓下,卻是一如既往的喧囂如昨,只不過,這會子喧囂中又夾雜著一絲寧靜。
窗外,傳來陣陣簫聲,從與她房間窗戶所對的另一座小樓上。
“你可識得這個曲子?”荼蘼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木雕,攥得有些咯咯直響。
“似曾相識。”
“當然,今日在望風崖,聽到的就是這首曲子?!?p> “是他?”
忍冬直到現在才知道,今日藏在暗處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剛剛在后廚聽到荼蘼與胡閻爭執(zhí)的那個人又是誰。
“寒山僧蹤,寒山僧蹤……”
“寒山……僧蹤?”
“這個曲子,有一段唱詞,你且來聽聽?!?p> 看著忍冬的一臉不解,荼蘼想起了當年聽到重華君吹奏這首曲子時同樣茫然的自己,只可惜,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夜客訪禪登巒峰,山間只一片霧朦朧,水月鏡花,心念浮動,空不異色,色不異空。
回眸處靈犀不過一點通,天地有醍醐在其中,寒山鳴鐘,聲聲苦樂皆隨風,君莫要逐云追夢,拾得落紅,葉葉來去都從容,君何須尋覓僧蹤?!?p> “他……他這時候吹這個曲子,是什么意思?”
“他是在告誡我呢,不求甚解,不求甚解,可不甚解,又如何得脫?!?p> 荼蘼闔了闔眼,長舒了一口氣,
“他和我不一樣,他所循的,是拾得之道。
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置乎?’
拾得曰:‘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p> 忍冬已緊緊皺起了眉,“那他倒還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p> “嚯,怎么講?”
“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我不是菩薩,沒那么慈悲,我只知道投我以桃,我必報之以瓊瑤,投我以刀,我必還之以千萬刀,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血還血,以債換債?!?p> “戾氣有余,心念不足?!?p> “你不是也不認可他曲中之意么?”
“我?”
荼蘼輕笑,卻并沒有再去看她,
“我并非不認,而是不能。
縱然他自比拾得,我卻不是寒山。
太遲了,停不下來了,像我這般,不人不鬼,不死不活,又豈是他能渡得了的?”
“這便是了?!?p> “是什么?”
“是我認定要追隨的人?!?p> “你這丫頭好生奇怪,不擇善良明主,卻要劍走偏鋒?!?p> “明主是圣人,會原諒所有不公,我可不是,我跟著你,是要學有債必償?!?p> “我欠你的債么?”
忍冬被她這樣冷不丁地一問怔了一下,似是慎重思考了一會兒,她要對自己說的每一個字都完全負責,“沒有?!?p> 荼蘼嘆了一口氣,“真希望你的人能和你的眼神看起來一樣誠實?!?p> “我是。”
荼蘼聽過,已不再說什么,因為不論她再說什么,都只是多余,她不做無用的事。
簫聲已然漸隱,隨之而來的卻是一陣風,帶著清甜的花香吹開了窗子。
窗沿上,是一株新鮮采摘的荼蘼花,帶著泥土的腥香。
她發(fā)現,自從對面小樓上住了人,她每天都會在這個地方收到同樣的一株花。
荼蘼輕輕走過去,輕輕拾起了花,抬頭就看到那個佇倚欄桿的蕭瑟身影。
“你說,他是真瞎呢,還是裝瞎呢?”
“大家都這么說,應該是真的了吧。”
“他要是真瞎,為什么站在窗外的時候,總是要抬頭望著天上的明月,他能看到什么?”
聽到荼蘼這樣問,忍冬也忍不住好奇心走到窗邊抬頭望去,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竹葉青。
從前,都是只聞其音,只聞其名,卻從不見其人。
然而不論是黃金屋,還是知魚,從他們口中聽到的這個人,都只有君子兩字評價。
當時,她也一直都嗤之以鼻,這世上敢妄稱君子的,本就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直到,她看到了這個側影。
“他可真好看?!?p> 這話,是忍冬說的,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
皎皎若高天之孤月,飄搖若回風之流雪,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巍峨若玉山之將崩。
難怪古人說,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現在她居然覺得,這曲寒山僧蹤的告誡非但一點都不古板,而且聽起來是這般的有道理。
原來長得好看的人,真的可以說什么都對。
可是她馬上又意識到自己這話語的不合時宜,繼而又搪塞道,“只可惜,是個瞎子。”
“不,他看得比我們清明?!陛鞭路裾J。
有時候,她也不得不承認,他比自己更清明。
好看么?
荼蘼也抬頭細細地琢磨,不就是重華君的模樣?
她從來不敢把重華君與好看這樣的詞聯(lián)想到一起,他是不可品評的,不可論斷的,不可褻瀆的。
也許是那些年看得太過習慣,所以只有她才會全無意識。
忍冬突然注意到荼蘼手中握著的木雕,有些吃驚,“你雕的,居然是他?”
荼蘼也有些奇怪的將這木像舉起來放到眼前,和小樓對面的那個人比對了一下,“像他?”
“至少九分像?!?p> “好像是比他消瘦了些。”
相比于重華君,竹葉青無疑是消瘦的,消瘦得更添幾分憔悴。
重華君,比他生得更加偉岸,是她眼前心中永遠都逾越不了的一座大山。
“不止如此,還多了一雙眼睛。”忍冬看著木雕上的人,那雙明眸里似是裝著星辰大海,又怎么會是對面小樓上的那個盲公子呢?
荼靡不自覺地一聲輕笑,她本想著刻一尊重華君的,只是多年不見,連記憶都有些模糊了,怎么刻著刻著,更像起了眼前人,“你說是他,那便是他吧。”
自從那天她在竹里館匆匆溜走,就還沒有想好該怎么去面對這個人。
所以那個地方,她也從來都沒有想過再去夜探第二次。
遠處,竹葉青卻突然轉過身來,朝著窗戶的方向點了點頭。
忍冬有些驚慌,竟一時羞紅了臉,她剛剛說的話,怕是這竹公子已然聽到,“他看得見?”
“是風中有我們的味道?!?p> 荼蘼卻轉過身去不再看他,走遠了些,
“把窗子關起來。”
忍冬再回頭時,剛想要再問什么,卻看到荼蘼把手中的木刻人像捏成了兩半,從頭而斷,遂也閉上了嘴。
她知道,她不該誤以為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這個女人,從始至終都像她曾經探聽的那般冷漠絕情。
“今夜,還要有的忙呢。”
“這么晚了,還有客人要來?”
“你知道,這個地方,為什么叫做三更天酒館?”
“既在三更天打烊,也在三更天開張?!比潭允窃缫呀洿蚵牭们宄靼祝澳窃蹅儸F在要做些什么?”
“你去打一桶熱水送到我房里來,現在,我只想好好地泡個澡?!?p> 忍冬一陣皺眉,“就讓我做這個?”
“怎么,讓你打雜,委屈你了?”
“不是,我只是覺得……”
“年輕人初涉江湖,別的不會,就會空談大話,口口聲聲還說什么要讓酒館的入賬翻上一番,若是連人人都會的打雜你都干不了,我還能指望你學會什么?
我可不是黃金屋,不是什么女人在我面前脫個衣服就可以上位的,在我這兒,就得踏實下來,從最粗鄙的活計做起?!?p> “這個活兒,從前都是誰在做?”
荼蘼聞言只是笑笑,可忍冬卻突然臉紅了去。
她當然知道,在這個酒館里常住的,就只有那三個大老爺們兒,而最有可能做這件事的人,她已想到了是誰。
“你想取代他么?”
“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