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名號中有貓的倒是有幾個,可不過都是些泛泛之輩,配不上他。”
“偷雞摸狗的三腳貓是貓,可百里長街那樣的人,不也同樣是貓?”
“你是說,官家的人?”
“你記不記得,一年多前,漢川出了一樁懸案?”
“捕神之死?”
“對,就是他,捕神謝名昭?!?p> “他?不可能?!秉S金屋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他自信見過的人永遠(yuǎn)都不會忘,“謝名昭那個人我見過,與他簡直是判若兩人,這世上除了千面郎君之外,誰還有如此本事改頭換面。”
“也許,這就是他的本來面目?!敝~說得很坦然,她自信從不會認(rèn)錯,“謝名昭是謝名昭,謝烏有是謝烏有。這兩個人,只不過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影子?!?p> “這我就有些聽不明白了?!?p> “你既見過謝名昭,那也總該看得出來,他此人與捕神德不配位吧。
我已見過李管家的傷口,出手的痕跡與當(dāng)年謝名昭雖看似不同,但內(nèi)勁其實是一樣的。
萬變同宗,萬法同源,他瞞不過我的眼睛,他就是他。
人相至,影隨行。
一個聲名昭昭,一個不見天日。
謝烏有本就是謝名昭的影子?!?p> “那以他這樣的人,何不干脆取而代之,為什么甘心去做一個人的影子?”
“影子沒有面孔,也沒有名字,自然就不會有麻煩。
他只是拿錢辦事,替他殺人,替他成名?!?p> “可是,一年多前,謝名昭死了,謝烏有卻走了?!彼孟窠K于明白了些什么,“你是說,他殺了謝名昭?”
“自始至終,他才是那只真正的貓。
趨利避害是貓的本性,他既為了利可以替謝名昭殺人,當(dāng)然也能為了利殺了謝名昭。
謝烏有,謝烏有,謝名昭本就是徒負(fù)虛名,實為烏有。”
“捕神死的那一年,一年前……謝烏有便出現(xiàn)在了這永安巷?!秉S金屋仔細(xì)揣度著她的這番話,可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你是說……荼蘼?”
“對,一個他那樣的人,只有遇見了完全無法拒絕的利,才會與過去如此痛快的做個了斷。他如今在為誰做事,當(dāng)年一定就是遇到了誰?!?p> “就她?她摳起來的時候簡直連狗嘴里的骨頭都敢搶出來,怎么可能……”黃金屋說著說著,突然不說話了,他沉默了許久,又緩緩道出,“青鸞火鳳,赤鏈靈貓,能讓這么多人都乖乖地聽她的話,她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
“這世上還有你不知道的事?”黃金屋突然有些慌了,他最不喜歡聽到的,就是未知的事。
“這世上的事這么多,我怎么可能一一都知道呢?”
“一個人總有來頭的,不管是從哪來,總得有個地方?!?p> “你說得對,每個人的身手都一定師出有門,可是她……”
知魚手上的酒杯突然被捏碎,她的手還是這樣穩(wěn),可卻還是有失手的時候,
“今日她從我手中搶走了那個酒壇子,我本已該看出她師出何處,可是,不一樣,太不一樣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是最簡單不過的道理。
如果我出手打你,你看到了會躲或是會擋,都會有一個時間去反應(yīng),不論反應(yīng)快慢,可這個過程是一定存在著的。
但是她不一樣,她好像完全不需要經(jīng)過這些,而是出自于一種本能,那樣的速度,讓別人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
你要知道,所謂習(xí)以為常,就是但凡一個人能將一種招式變成了本能的一部分,那這個招式她一定已做過了千萬遍。
你有沒有見過狼在荒野捕獵的情景,它的所有撕咬撲抓是不需要向誰去學(xué)的,這完全是出自于動物求生的本能。
她就像是那一頭狼,精準(zhǔn),狠辣,也許招式并不好看,卻絕對是最有用的。
這樣的出手,我只在一個人身上見過?!?p> “誰?”
“她?!?p> “照你這么說,她就是個石縫中蹦出來的猴子,無師自成王的了?”
“江湖上最早出現(xiàn)她的名字,便是三年前在烏龍寨傾覆之時。再往前,她一定曾是誰,只不過我們不得知而已。無名之所以可怕,就是因為它的無名??刹还芩钦l,若是能同時做得了那四個人的主,你總該是要怕的。”
“你真的從不認(rèn)識她?”
“怎么這么問?”
“我只是奇怪,她為什么偏偏會找上你?”
“也許她找的并不是我,只是借我之口找上了你?!?p> “那你呢?你又為什么會找上我?”黃金屋突然抓起了她的手腕,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問了不下數(shù)遍。
他知道,以他的身份,是萬萬高攀不上這個女人的。
他雖有些自命不凡,卻更有著自知之明。
知魚的手腕已被捏得通紅,可她既不閃躲,也不反抗,只是看著他笑,“我說過了,不是我找上你的,你就是他,他就是你?!?p> 黃金屋的手突然收的更緊了,“你聽清楚,我不是他,我就是我,我是黃金屋,十年寒窗熟讀圣賢之書,子不語怪力亂神,不要拿那些什么轉(zhuǎn)世輪回的鬼話來搪塞我,我不信這些東西。”
“你知道我是什么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信了,不是么?”
知魚朝著他慘然一笑,身后突然多出了一條赤紅色毛茸茸的尾巴,在空中輕盈舞動,
“十世輪回,我尋了你十世,每一世我總能再找到你。
不管你是乞丐,是小偷,是兵卒,是王侯,還是個賭徒,是從善還是作惡,你就是你,你就是他。
涂山狐生有九尾,一尾一命,一世一人。
我已為你斷了八尾,就算再搭上這最后一條,我也總會找到你。”
黃金屋聽著她這些深情的話,看著她這雙憂郁的眼睛,嘴角忽然漾起了笑意。
他突然覺得,面前的這雙明眸就像是一泓迷離的秋水,這丹唇就像是一片招搖的紅葉,耳畔的清風(fēng)就像是一葉扁舟,載著他不由自己地想要融入進(jìn)那山水中去。
桌上的燭燈已被打翻,兀自滾下了桌案,滾下了臺階,滾進(jìn)了湖心。
冷燭無煙綠蠟干,紅綃帳暖春宵寒。
沒有人再去在乎一只燭燈的去向,就如同沒有人再去挽起那被風(fēng)吹落的帷幔。
不知是過了多久,爐子中的碳火已慢慢熄滅,爐上溫著的酒早已蒸干。
黃金屋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好久沒有再仔細(xì)打量過枕邊的人,他看著知魚,知魚也在看著她,滿臉卻是掩不住的嬌羞。
明亮的燭火早已不再,透過傾瀉下來的微微月光,他仿佛看到的是另一張臉,另一個人。
荼蘼,他好像看到荼蘼在沖著他笑,可是那種笑,比捅上他幾刀子還要令他難受。
他突然伸出手死死掐住了知魚的脖子,越掐越緊,好像那個人,早已成為了他的噩夢。
眼前一恍惚,他好像又看到了知魚的臉,這才把手收了回來。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腦中一陣清醒又一陣模糊,他知道,這就是他每晚必須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一間別人都不知道的石室中的秘密。
他總是把自己安排的很好,總是把威脅驅(qū)逐得離他很遠(yuǎn),他害怕,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身邊有另一個人,誰也不行。
他看著自己的手,又看著身邊的人,他雖自詡可以用盡天下人,可他也自知從來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
他知道,如果她不愿,自己絕無可能這樣掐住她的脖子。
“你為什么不還手?”
“你知道的?!敝~低著頭,她知道有些話是根本不必她去說出口的。
他看著知魚,眼中那團(tuán)炙熱的火焰已如那滾進(jìn)湖心的燭燈一樣冷了下來,只是慢慢起了身,重新披上了衣服,重新系回了腰帶。
她知道,他又要走了。
他從不在任何人那里過夜。
“你……”
雖然知道,可看著他遠(yuǎn)去的背影時,卻還是忍不住叫住了他,
“黃……黃大人,今夜……不留下么?”
黃金屋重新束起了頭發(fā),正了正冠帶,卻并沒有回頭。
“知魚,你是個善解人意的女人。
善解人意是好的,可若變得多愁善感,那就危險了。
你總該知道,有些話,我不會再說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