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凝神沉思,這句話她聽得耳熟,是昨夜從白玉飛口中聽到過的。
“那你自是也聽過,飲酒不醉最為高,好色不亂乃英豪。不義之財君莫取,忍氣饒人禍自消這句了?!?p> 黃金屋的目光在她身上凝滯許久,顯然并沒有看到他所期待的反應(yīng),繼而笑道,“是了,還有那最后一人所賦,酒色財氣四堵墻,人人都在里邊藏。誰能跳出墻頭外,不是神仙也壽長。這些話,不過都是四詩亭中的談笑之言,聽著一樂也就罷了,誰又會當真呢。”
“你聽過的話可真多?!?p> “所以說,多讀書總沒有壞處的,書中自有黃金屋嘛?!?p> “因為讀的書多,所以你搖身一變,回來就成了高高在上的黃大人?”
“你不必一口一個大人的叫,聽著多生分?!秉S金屋擺了擺手,“我雖是登科中第,卻并不在這江陵述職,算不得什么大人?!?p> “江陵人人都傳黃金屋是衣錦還鄉(xiāng),難道不是?”
“我回來,不過是想回來罷了?!秉S金屋說著,已望向了門外的長街,街道雖已古舊,卻也不失繁鬧,江陵畢竟還是那個南來北往,東奔西走之人的必經(jīng)之地,“永安巷,是個讓人舍不下的地方。”
“既不圖官,又何必考取功名?”
“說來也不過是歪打正著,本是有筆買賣需要出關(guān)一趟,便順路考了個功名玩玩,打發(fā)時間而已,實在不值一提?!?p> “額……只是順道,沒有準備,所以,這就是你只考了榜眼而不是狀元的理由?”
“榜眼不好么?”
荼蘼突然皺起眉來,沉聲問道,“你可知,江湖上天下第一幫是哪一個?”
“那還用問,就連三歲的孩童都知道,天下第一幫,當然是黑手。
人有五指,卻能一手遮天。
沒有人知道這個幫會總舵在哪里,也沒有人知道這五個指頭究竟都是誰,就連他們堂下的殺手也都行蹤莫測。
他們沒有名字,沒有臉孔,只有代號。
一年十二個月,共設(shè)十二分堂。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黑手中可用的殺手總共三百六十五個人,不會變多,也不會變少。
他們行事只看手段,不問是非,他們隨時都準備取代別人,也隨時都準備被別人取代。
這些人里,只憑三月三,七月半兩個人的名號就足以令江湖人聞風(fēng)喪膽。
江湖人對黑手的了解幾乎沒有,可他們卻全都知道,一旦招惹上了,就連大羅神仙都難救?!?p> “知道的還真不少?!陛鞭侣勓暂p笑,“那你可知,天下第二幫呢?”
“第二幫?從未聽過。”
黃金屋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很輕,剛剛提及的黑手,已讓他這樣的人也開始顧忌三分。
“你當然不知道,也沒人知道,因為人們只會記住第一?!?p> “第二很好,過滿則虧。不爭朝夕意氣,只看萬年得失?!秉S金屋長抒了一口氣,又回到了一如既往的淡然。
“可我卻向來只要最好的,糖我只吃最甜的那顆,酒也只喝最辣的那壇?!?p> “那是不是人也只做最不要臉的那一個呢?”
荼蘼聞言不但沒有生氣,還抿嘴笑了一笑,“我這個人雖不怎么謙虛,可論起不要臉這一點比起黃大人來,倒還真的是自嘆弗如呢?!?p> “看來,也不止是讀書人罵起人來才好聽的?!?p> “那當然,為了能多痛快罵上你幾句,我近來倒是還真的看過了不少的書?!?p> “那你都看過什么?”
“賭德頌。”
黃金屋會心一笑,世上藏書千千萬,可只有這一本,是他親筆所寫。
昔有竹林七賢之酒圣劉伶暢言《酒德頌》,居無室廬,暮天席地,醒而復(fù)醉,其樂陶陶,飲者三分德,以酒看浮生。
今有千金賭坊之掌柜黃金屋賦《賭德頌》,賭能招災(zāi),亦能免禍,盜亦有道,賭亦有德,賭徒七分運,執(zhí)骰論永安。
一個是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一個是賭里乾坤大,盅中日月長,此中境界,也絕非一般人能夠參破。
他抬眼看了看正在抹桌子的張子虛,又看了看躺在椅子上打盹兒的謝烏有,最后瞥了一眼緊閉著的后門。
“我還以為,你這酒館里,只要有拳頭就夠了。沒想到,就連掌柜的也不免要讀書?!?p> “是啊,讀書,是為了讓自己能心平氣和地跟傻缺說話,拳頭,是為了讓傻缺能心平氣和地跟你說話,這兩者當然缺一不可。”
“以戰(zhàn)止戈,雖戰(zhàn)可也。”
“聽你這意思,是瞧不上這法子了?”
“上兵伐謀,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我只是個讀書人,從不喜學(xué)那些拳腳的?!?p> “說的倒是好聽,你不用拳頭,卻直接上刀子。”
“銀鉤小刀,是手底下人的家伙,我可從來不會臟了自己的手?!?p> “其實通常來說,我也不必用拳頭的。你知道的,我這個人最是講道理的,不論用的是拳頭還是嘴皮子,歸根究底還不都是為了和氣生財嘛。
“所以,那個凡事只要最好的人,不是你,那個拿了別人東西還死不承認的人,自然也不是你。你是聰明人,不用我說也必知唯有韜光養(yǎng)晦才是生財之道?!?p> “咳咳,交淺言深,君子所戒。黃大人所言高深莫測,我已有些聽不懂了?!?p> 她說著,將那把故意露給他看的銀鉤小刀又藏回了袖中。
別人怎么奪去的,怎么若無其事地在她面前炫耀,她自然也能怎樣取回來,重新悄無聲息地炫耀一番,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可東西到了她的手中,她也自信絕不會再讓任何人取走。
“只可惜,我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我不過是千金賭坊的小掌柜,而你也只是這三更天酒館的小掌柜。
兩個做小本買賣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喝酒后偶爾做一做這發(fā)財?shù)拿缐?,倒也無傷大雅?!?p> “是,今日所言不過都是戲說白日而已,畢竟銀子跟老婆一樣,誰都不會嫌多的?!?p> “不不不,此言差矣。
女人這種東西,是沒有男人會嫌多的。
可老婆這種東西,一個我都受不了。
男人中年三大喜,升官發(fā)財死老婆,這句話你總該聽過的。
老婆這種東西一旦沾惹上,她可是會纏著你一輩子的。
我還是寧可一輩子抱著我的骰盅子,晚上才會睡得比較踏實?!?p> “黃大人不愧是老實人,今兒個盡說些老實的話?!?p> “那是因為我知道,在花掌柜的面前,沒有幾人能說謊,一謊終須百謊圓,我又何必自討苦吃?!?p> “倒是個老實的聰明人,只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p> “但問無妨。”
“你既是讀書人,又為何要開賭坊?既然開了賭坊,又何必還要讀書?”
“因為我喜歡,我是所有文人里最有錢的那一個,又是所有生意人中最有才學(xué)的那一個。這兩種人,只要占了其中一樣,你總不至于混得太差,若是兩樣全占了,想混不好都會很難?!?p> “現(xiàn)在我總算知道,為什么偏偏你能發(fā)財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