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晝寢?”
廣慧面色一沉,一巴掌將眼前明晃晃的光頭拍了下。
轟!
轟!??!
無晦慘嚎一聲,從高空砰然墜下,如同一塊沉重落石。
地面破出一個大坑,塵囂高高揚起丈許,久久才落下。
白術(shù)從遁光上往下望,見地面那個深深凹坑,不寒而栗。
“快些,不然我動真格了?!?p> “別!別!”
一道身影從坑里飛身而起,瞬息來到廣慧跟前。
“別打腦袋啊,師叔。”
灰頭土臉的無晦抱怨:“都打得不圓了。”
“師叔怎么來了?”
他摸著腦袋好奇道:“有什么事?”
廣慧并沒有理睬無晦的好奇,他看著遁光里的少年,沉默無言。
他不知道陰山夫人,區(qū)區(qū)一個詭祟,是怎么找到逝者的轉(zhuǎn)世身?
宋遲在被逐出鄴都前,曾是公認的儒門君子,年輕一輩的文壇領(lǐng)袖。
這樣一個人,居然會是陰山夫人的前世情郎,真是再可笑不過了。
廣慧想詢問她,他不是沒想過向詭祟低頭。
如果能知道緣由,若要低頭的話,那就低頭便好了。
只是縱使陰山夫人知道,她也絕不會告訴自己。
金剛寺和陰山的恩怨,從千年延續(xù)至今,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化解的。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廣慧眼神閃了閃,像風里忽明忽暗的殘燭,他突然開口,在虛空中盤膝而坐。
白術(shù)不明所以,他愣了愣,恭敬點點頭。
“從前有個和尚,他叫無明……”
廣慧的聲音低沉,他的聲音沒有高低起伏,像一條筆挺不見波瀾的平直驛道,面上無悲無喜:
“他的生父犯了戒,與一個山下女人歡好,卻沒想到,那女子不慎珠胎暗結(jié)。
無明父親是個膽小和尚,他當時人微言輕,害怕寺院戒律懲罰,更害怕影響前程,幾次想狠下手,把那女人和孩子一同除去,卻還未等他動手,女人已經(jīng)死了。
女人是自盡死的,她知道膽小和尚是個窩囊廢,只留下一封血書,求膽小和尚照拂自己的孩子?!?p> 廣慧輕聲笑了笑:
“膽小和尚把無明收做自己大徒弟,年歲漸漸長了,膽小和尚跟無明的修為也一日比一日高。
到后來,膽小和尚做了寺院的長老,他不再怕戒律,現(xiàn)在的膽小和尚,已經(jīng)是戒律長老了。
膽小和尚修為高了,野心也大了,他想融匯三教經(jīng)義,想創(chuàng)出一門前無古人的絕頂功法。
他與無明各自下山游歷,增加見聞,他們約定三年后在寺廟見面,繼續(xù)完成未竟的功業(yè)。
膽小和尚腳程要快些,他提早了半年回來,而且已經(jīng)草創(chuàng)了經(jīng)法,他迫不及待地想見到自己兒子,已經(jīng)等不及要同他分享了。
誰也沒想到,等無明回寺廟時,他身邊多了一個女人。”
聲音在這時頓了頓,過了好半響,才繼續(xù)傳來:
“他告訴他的父親,他喜歡那個女人,他想還俗。
他抱住膽小和尚的膝蓋,眼淚都出來了,無明在院門外跪了一個月,苦苦懇求膽小和尚的同意。
白術(shù),你來,你來猜一猜結(jié)果?!?p> “我……”
聽得入神的白術(shù)一愣,他思索片刻,猶豫開口:
“弟子斗膽,想必無明的師父定是同意他還俗了?!?p> “為何?”
“畢竟他是無明生父。”
“不,恰恰相反?!?p> 白術(shù)看著那盤坐虛空的僧人慢慢搖搖頭,他的表情依舊漠然,好似事不關(guān)己,卻在一點點松動,好似開春時節(jié),漸次龜裂的封凍河面。
“無明的父親,他先是用計把無明誆出寺外,再尋到那女子的住處,一刀斬了她。
等無明回來,他的小木屋被一把火燒了,他喜歡的女人,被燒得連骨頭都不剩?!?p> 白術(shù)悚然一驚,僧人語氣里幽幽的意味,令他背脊發(fā)寒。
“再后來,無明死了。
他死在赤龍劫上,為了替自家父親補全經(jīng)文,被赤龍劫活活燒死?!?p> “其實,他是自絕的?!?p> 僧人的聲音戛然而止,許久才慢慢響起,卻像是蒼老數(shù)十歲:
“他留下了一本冊子,補全了赤龍心經(jīng)所有紕漏,其中,就有如何規(guī)避赤龍劫……”
“白術(shù)?!?p> 廣慧直視他的眼睛,那雙灰色的瞳孔里,一尊遼闊到無法想象,立在蓮花的菩薩法象手托明鏡,面目慈悲,在祂身后,是無垠的黑暗冥土。
廣慧手心微微顫抖,即便以人仙修為,施展這種秘術(shù),對他來說亦是消耗不小。
“白術(shù)?!彼_口;“你可聽過無明?”
立在蓮花的菩薩法象愈發(fā)凝實,明鏡里,一張人面若隱若現(xiàn),而在這時,白術(shù)卻是搖搖頭。
“沒有。”
菩薩法象上,明鏡里映出白術(shù)的臉,一個,只有一個白術(shù)。
輪回,果然沒有輪回啊……
廣慧沉默閉上眼,菩薩法象登時消失不見。
區(qū)區(qū)詭祟,又知道些什么東西,這世間,又哪有什么輪回!
他自嘲勾起唇角,幾乎要放聲大笑。
真諷刺啊,他學了一輩子的禪,在今天,卻是親手否決了禪理。
白術(shù)愕然看著面色古怪,似哭似笑的瘋癲僧人,不自覺后退兩步。
無晦宛如泥塑木雕般,動靜也無,像是被人定住。
突如其來的恐懼牢牢扯住他的心臟,在驚恐下,白術(shù)連呼吸都粗重了起來。
正朝白術(shù)走來的神足僧廣慧面色淡然,他沉默地看著那張臉,過了許久,終是輕聲笑了:
“可能應(yīng)允我?此事出自我口,入了你耳,切勿讓第三人知曉了?!?p> 白術(shù)面色慘白,忙不迭連連點頭。
“無明佛心天成,我只想讓他,我只想……”
廣慧頹然張了張嘴,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兩人又靜默了會,白術(shù)努力平緩呼吸,冷汗卻浸濕了里衫。
“好生修行,你若能入金剛寺,我們還有相見的時日?!?p> 廣慧定定看著白術(shù)的臉,鼻子、眼睛、耳朵、嘴唇……他遲疑地慢慢抬起手,輕輕摸了摸白術(shù)腦袋。
無明他直到死,恐怕也不知道,他的師傅,就是自己心心念念多年的生父。
看著那張一模一樣的臉,廣慧心頭一顫,兩眼幾乎滾下淚來。
“我修行一生,究竟,都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