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均王朱锽歸朝之后,首要的一件事,便是力排眾議請旨重審當年污蔑他謀逆之事。重審舊案,看似是他情有可原,可轉而抽絲剝繭下來,博王康勤必定會被提審。
一旦康勤被提審,那城頭的籠獄就會囚不住他了?;\外敬翔一伙,早已為搭救康勤做了萬全計劃,好不容易搬倒的博王府,又將有星火源起的勢頭。
這些,朱友珪看的真切,就是不知父皇可明白均王重審此事的用意。他還真不愿眼看康勤獲釋,還端坐府上不為所動。
當日下朝之后,他來不及回府,徑直繞去軍機處,書好諫言書再求見梁帝。
在殿外等了近兩個時辰,閹人也被他催促進去通稟好幾次?;貋矶贾徽f‘陛下正在商議要事,不便叨擾。郢王還是請回吧!’
他知大梁初立,里外皆是國事待梳理,父皇政務繁忙他能理解。只是,依父皇的脾性,這些所謂的國事,不都推諉給了‘兒子們’去批閱嗎?就連如今的奏折,還不是悉數送往了郢王府。
這是故意躲著他了……
心中不甘油然而生,他看向內殿大門方向的目光里,一抹殺氣掠過。
幾日前宮里傳出消息,說均王此次歸來,呈了兩名鄰國的絕色女子進宮,投其所好甚得君心。父皇更是當即下令封了美人,賞均王出宮設府。還替這均王賜婚軍機首輔大臣府上嫡幺女,下月中就要行迎娶了。
好出其不意的一招,這是要昭告天下,他朱锽嫡子的榮寵是半分不減當年??!
那他又算什么?大梁最大的一個笑話王爺嗎?勞心勞力為父皇盡忠,九死一生為大梁搏命,惹一身血債,還為政務殫精竭慮,這些爾爾,加起來是不是都不及四弟那所謂的‘嫡子’身份?
憑什么?朱友珪寬敞的袖中拳頭緊握,指節(jié)咔咔作響。
固執(zhí)如他,‘咚’的一聲,他突而雙膝跪下,對著內殿方向大喊。
“父皇,兒臣知您政務繁忙,本不該叨擾??墒?,四弟這次歸朝要重審舊案,那必會牽連甚廣,事關皇家顏面威儀,是萬萬不可行啊,父皇!父皇,兒臣求您三思而為,不可任由四弟胡來?!?p> “滾……”殿內傳出梁帝一聲怒吼,顯然是將朱友珪的話悉數聽進去了。
“父皇不見兒臣,兒臣便不走?!?p> “狗東西,來人……給老子將之杖斃,扔出宮去。”一向暴躁的梁帝,果不其然還是發(fā)起火來六親不認。
“陛下,陛下息怒?。∧强墒芹醯钕?,打不得打不得?!眱仁炭偣茏杂卓粗鴰讉€王爺長大,自然會替他求情。
“哼,跟老子杠,還敢威脅老子……”
接著又是內侍一陣委婉哀求,梁帝語氣終是緩和些了。
“……叫那混賬東西滾,不然就打出去?!?p> 內侍見梁帝稍改口,即刻抹了老臉上的淚,諂笑著退下去傳話。“是,是是。老奴這便去傳話。”
朱友珪跪在殿門外,內侍拉開殿門一角出來,未掩上的門縫視角,恰到好處的停在殿內正位處。
一衣著暴露的曼妙身影,正斜跨在梁帝龍椅上。
那女子確實生得驚艷,一身異域打扮風情萬種,即便不觀其面貌,僅憑身姿氣質亦屬上乘。想來這便是四弟送進宮的美人吧,呵,還真是掏空了心思投其所好啊。
“郢王殿下,您還是請回吧,陛下此時正在興頭上,恐是不會召見您的?!眱仁炭偣艽让忌颇康男σ?,讓他不忍拒絕。正欲起身告退,目光又被龍椅上那美人勾去。
‘是她!’雖只有輕鴻一瞥,可那張叫他恨之入骨的臉,就是被挫骨揚灰了他亦不會錯認。一早便猜到,她如此妖惑魅人,又有前朝余黨撐腰,哪會那般容易就死了。
一開始他就未曾相信她會死于荒野,只是萬萬沒想到,她非但未受博王逼宮之事牽連,還好端端侍奉在殿前。這樣說來,她必與前朝干系非常,這便坐實他之前的猜疑。
‘花弄影,你這妖婦。來日方長,我朱友珪必終其一生毀你而后快?!?p> 殿門外的動靜皆在她掌握之中,故意靠向龍椅這頭,便是她算計好的角度。
待內侍總管進門來告知,郢王已經跪安歸去,她這才又恢復滿臉的寒霜,從龍椅上起身而去。
梁帝一臉意猶未盡,癡望著花弄影的背影,張開的雙手還懸在半空中。懷里的溫軟香氣仿佛還縈繞不散,讓他陶醉不能自拔。
“我近來總是乏的快,提不起興趣侍候,陛下不會責怪弄影吧?”
曼妙的身影停下,即使是背對著,也都那般美。
梁帝聞之并未生氣。不僅喜笑顏開,語氣也是盡可能的柔和,“怎么會呢?你今日能如此妝束來看我,我受寵若驚,還怎會責怪?”
“如此甚好。”說完,她頭也不回的離去。
“……弄影!”欲喚住她,可一轉眼,她的衣角都已消失在門楣處。對此,梁帝不免有些失落。
他雖在世人眼里是一個混賬的皇帝,可試問世間,誰人敢說真正懂他暴虐荒淫所為何?殘殺戰(zhàn)俘和部下,落個濫殺成性的名頭;覬覦美色,強取豪奪兒子和臣下的女眷,落個荒淫無度的名聲。
殘殺戰(zhàn)俘,他供認不諱??扇粽f他殘殺部下,他實難承認。
當年,氏叔琮之死,實非屬他之意。大梁初立前,他不過一粗莽王侯,雖說幼時在父親教導下識得些字,卻因天資不及大哥,早早被父親打發(fā)出門做工糊口。
他雖沒有飽讀詩書,可那些人世大道理,還是常聽大哥說起。‘道義’二字,他最看重一個‘義’字。此生縱然違背道德經綸,他亦決然不會舍棄兄弟手足。
可,就在他大意枕邊人之時,正妻張氏竟擅自做主,仿造他的指令,動了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氏叔琮。言之鑿鑿,聲稱那些混賬的‘弒君罪’皆出自氏叔琮之手,前罪盡與他無關。
極重文臣又善于攻心的張氏,亦曾是他心愛的正妻,她也定是看準他對她的真心,這才肆無忌憚的傷害著他的弟兄們。
只是,張氏還是漏算了一步。那些年間,他于曾經的夫妻情,其實早被她消磨干凈。任憑她往常如何囂張跋扈,他都不曾抱怨,都是任其自在,寵溺萬分。就是她不該動他心底最后那根底線,自黃巢起義起就與他出生入死的‘情義’。
就在氏叔琮等人被砍頭當日,他對張氏最后的一絲幻想泯滅。
他承認,張氏如若不是一女兒身受限,定能有番經天緯地之作為。許多大丈夫都不得擁有的鴻鵠之志,她張氏張口便來。運籌帷幄之能,他時常自愧不如,每每見她眉飛色舞的講起天下,他就只想尋個地洞鉆進去。
他深知張氏的觸手已經遍布大梁的全身,固然要動她,亦不能輕舉妄動。所以,他差人悄悄在張氏的飯菜里下毒,還將線索引向其養(yǎng)子康勤。多年的夫妻情份,就在他決定下毒時煙消云散。
愛一個人,恨一個人,都讓他筋疲力盡。當他在床榻前握住張氏的手那刻,他覺得一切恨意都顯得可笑極了。
張氏臨終前,嘴角是含笑的,她說,她這一輩子不容易,愛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也嫁了一個不該嫁的人。曲終人散之際,她余生只想聽到有人再喚她一聲張皇后。
他坐在床邊,一遍一遍的喚她‘張皇后……’,直到她的手滑落垂下,再也沒有主動來握住他。
三日后,她的殯儀還未出殯,他親自領兵一路砍殺,將燕北大地的十萬余戰(zhàn)俘投入青州城護城河里,攻入城門后,他已經是殺紅了眼的怪物。
她要他‘戒殺遠色’,他偏不!他就要放肆,在沒有她管束的日子里,他就要狂放自由。他本就是碭山一地痞小子,品性不端眾人皆知。若非茫茫人海遇到張氏,他亦不會收斂這許多年。不是喜歡管束他嗎?為何還不回來好好管教你的男人?
他在沒有她的日子里胡鬧了四年,她還是沒有回來……直到他遇到另一個女子,想被她約束的愿望日漸濃烈,以至他不惜暗中動作,只為得到這個女子。
每當記憶飄回往昔,梁帝嘴角又會苦澀一笑。
他做不做這梁帝對他而言,其實并沒那般重要。只是,這江山明說是替他爭來,倒不如說,是張氏窮盡一生,為她的兒子謀劃著。
早看透這一切許久,他只是還做不到拱手交出。遲遲不立儲,也正是心里那份不甘在作祟。他不是不交,只是,時候未到。
內侍總管明白梁帝心底的苦楚,見花弄影抽身而去,免不了小聲輕嘆“唉!”一聲。
都說‘為君者,多情非得已?!@其中的無奈和可悲,不在其位,還真不得而知。人間荒誕古怪之事多,宮闈之上也亦然。
一路上在馬車里閉目養(yǎng)神,還未到王府,府兵便有人來稟。
周來和府兵交耳后,面色凝重,掀開馬車掩簾小聲說,突然,馬車內傳來一聲悶響,更像是某物被生生拍斷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