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老太爺年輕的時候,娶了邢家的二小姐為妻,中間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原禾作為一個后來人也不清楚。
不過大體上的推算,他還是能從中找出緣由的。何況院子里那棵槐樹底下,被人下了拘靈陣法,他不可能視而不見。
沒下山之前,師叔曾囑咐過他,人心雖有善惡之念,可很多人在面臨選擇的時候,很容易會將善意拋棄,來換取他們需要的東西。
這是人之本性,縱然道法精妙,但對于主動親近惡的凡人而言,千般渡化本是無用功。他若有朝一日遇上了,不必為此憂慮。
那時原禾不懂,他覺得修仙并不只是為了長生,如果可以改變一些不好的事情,未嘗不是結下善果。
直到他前往許家后院,他才終于明白利欲熏心之人,究竟能有多喪心病狂。
因為許老太爺?shù)牟?,許家把院子里的仆從遣散不少,能被留下的,都是府中上了年紀的老人。
雖然老太爺病了也并非什么不得人知的秘密,可這病總治不好,說出去也不好聽。
許家家大業(yè)大,從來就沒有拿錢辦不到的事,這老爺子久臥病床沒個人樣,日子久了,外面的人也是會知道。
何況許家和別人家不一樣,這么多年了,許老爺始終在父親面前矮了一頭。哪怕當時老爺子迷迷糊糊沒了意識,也不肯把掌家權全都交到兒子手里。
許老爺明明心里像是被點了把火,燒得一片狼藉、寸草不生,卻還得在人前守著一副孝子皮相,看著也是怪不容易。
之后在問起槐樹底下的陣法時,許老爺一無所知的表情倒不像是做了假。有限知道的,也只有母親去世后,哀慟難抑的父親自作主張翻修了院子,因為睹物思人。
睹物思人,倒真是個挑不出錯的好借口。
原禾冷眼看著那棵郁郁蔥蔥的老槐樹,借口說要見見老太爺本人,這才在人家的帶領下,邁步進了屋子。
雕花木床上,頭發(fā)花白的蒼老男人緊閉著眼睛,屋子里一股濃郁的檀香味。原禾捏著鼻子打開窗戶,完全忽視了身后許老爺不滿的眼神,走到床邊坐了下來。
然后伸手往他右腕上搭脈一瞧,果真是被魘著了。
若是一般的夢魘,幾副清心寧神的湯藥灌下去,再躺個幾天也就好了。可這位實在有些兇險,那讓他昏睡不醒的罪魁禍首,是個惡靈。
本著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原則,原禾雙指并攏往老爺子額間注了點靈氣,就起身退回了庭院。
“這位大師,我父親?”
“平日里給他喝的補藥照舊,另外你再去醫(yī)館開一副清心寧神的藥。今晚我要在這院子里做法,你若是不放心,派人守在外面就是?!?p> 臨走前,許老爺特意查看了一番老父親,見他面龐紅潤,神色也不再凄慌,自然是對原禾言聽計從,哪還敢多嘴多舌。
等到許老爺出了正門,原禾這才晃悠悠地走到槐樹底下,手中洞簫憑空變換,化成一柄青色長劍嗡嗡作響。他擰眉看了眼黝黑的土壤,把劍尖往某處戳了進去。
樹下開始泛出暗紫色的光,緊接著光圈一點點向外擴大,直到顯露出一個完整的陣法。正如之前判斷的那樣,是拘靈陣,只是太過粗糙了些。
原禾將目光投到陣中央的符箓上,眼神冰冷,隨后松手將長劍釘在上面,雙手飛速結印,輕而易舉地破了這個陣法。
拘靈陣消失,原禾揮手召回靈器,長劍在掌心里化作一團熒光,眨眼間就變成了洞簫的樣子。
沒了靈陣滋養(yǎng),那棵老槐樹搖晃了幾下枝干,常年開花不落的奇珍,立時衰敗枯黃。靈氣沖撞引起的狂風,卷席著樹葉扶搖直上青云萬里,原禾抬頭望向天空,久久不曾回過神來。
“等了這么多年,終于有人幫我解脫了,招月謝過公子大恩?!?p> 當一切歸于平靜后,藍衣女子從槐樹后面走了出來。她面色蒼白,眼睛里滿是疲憊,許是被囚禁的時日久了,她連痛苦的表情都做不出來。
“你為何會在那里?”
“我?我也不想待在那里,就因為一句命格相合的旺夫運,我就是死,都離不開這里?!?p> 邢招月嘆了口氣,她伸手撫上自己的臉頰,眸子里的悲傷深沉如水,卻掉不出一滴眼淚。
鬼是沒有眼淚的。
此時此刻,沉淀了數(shù)十年的情緒在胸腔里不斷發(fā)酵,可她卻感受不到一點痛苦,緩緩揚起嘴角,她終是大聲笑了起來。
“不能輪回,沒有來生,只能無望地待在槐樹底下,看他娶我的姐姐做平妻,看他們在我眼前恩愛和睦。久而久之,我被怨氣侵蝕成厲鬼,丑陋地連自己都不認識了?!?p> “我這一生自問坦蕩光明,沒做過一件錯事,就因為荒誕不經(jīng)的卦象,便落得如此下場??晌也幌氪谶@里,也不想再見他,哪怕是灰飛煙滅都好,求公子成全。”
“我可以送你入輪回,你真的愿意跟我走么?”
聽見自己還能入輪回,邢招月的眼睛倏然一亮,她彎身虔誠地跪在原禾身前,鄭重其事地叩了三個頭,“我愿意!公子大恩,招月來世再報?!?p> “月娘,你先別走,我還有話對你說!”
不知什么時候,突然醒過來的許老太爺蹣跚著走到門口,他單手扶著門框喘了好一會兒氣,才殷切地看向槐樹那里。
“這位道長,求你了,讓我見見月娘,讓我好好看她一眼!”
“你求我沒用!”
轉身看向搖搖欲墜的蒼老男人,原禾目光清冷,一副旁觀者置身事外的冷漠態(tài)度,“你得問問邢姑娘,看她愿不愿意。”
邢招月聽到原禾這樣講,感動地向他鞠了一躬。
她這輩子直到死,都逃不開一個許夫人的名頭,世人還以為許昌融如何愛慕于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從死的那刻起,她就想安安生生地離開,以邢招月的身份。
她本是邢姑娘,和許家早就沒了瓜葛,既然要走,就走得干脆利落。
“浮生短暫于我已如過眼云煙,終究是要放下的,他如今想見我,公子便應了他吧?!?p> 當事人已經(jīng)選擇了平淡視之,原禾自然沒什么意見。
抬指往邢招月身上一點,許老太爺瞇著眼看過去,余暉淺淺流瀉,方見故人容顏依舊。
邢招月盈盈立在原地,仰著臉沖他柔婉一笑,一如當年初見那樣美好。
“我無意恨你,你也不必解釋。囚我數(shù)十年歲,換許家錢財無數(shù),其實你早就做出選擇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