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得到李恢消息的時候，怕他們被孟獲集中兵力優(yōu)先攻擊，于是一面?zhèn)髁铖R忠密切注意李恢軍動向以便隨時接應(yīng)，一面派人將俘虜和傷兵送往后方，而主力則快速行軍趕往瀘水（金沙江）邊。
瀘水流急坎陡，江面寬闊，水急浪大，難以搭建浮橋，我們將船隊從長江調(diào)入瀘水分批次渡過。大軍渡過瀘水，已經(jīng)是四月份了。南中的四月份，酷熱難耐，尤其在渡過瀘水之后，簡直是人間煉獄。大軍過處，有時幾百里都荒無人煙。到處都是遮天蔽日的原始叢林，太陽只能偶爾透過斑駁的樹葉滲透進(jìn)一絲光明。從未見過的各種奇異巨樹盤根錯節(jié)，數(shù)不勝數(shù)的珍禽猛獸、蚊蟲蛭蛇躲在不見天日的陰暗角落。晚上扎營時傳來各種令人毛骨聳然的怪聲和野獸的嚎叫，加上身上濕熱，黏糊糊的，讓人難以入睡。毒蟲猛獸已經(jīng)夠恐怖了，更可怕的是連一株不起眼的草木都可能含有劇毒。有一種見血封喉木（箭毒木），士兵如果有傷口不小心碰到上面的毒液，頃刻就會斃命。行軍路上還不時遇到瘴氣毒霧，一堆枯葉下面可能就是致命的沼澤流沙。幸虧招降了鄂煥這個土著，有他在，已經(jīng)讓我們避開了很多危險。只是，當(dāng)我們花了近半月時間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叢林時，清點(diǎn)人數(shù)依然有數(shù)百人長眠于身后這片吃人的土地——與高定的一場惡戰(zhàn)，也只不過傷亡了千余人。這幾百將士的生命，為我們在南中這片密林中趟出了一條道路。我打算回軍時，派人休整成大路，從此兩郡中間就可以有坦途。
還沒到味縣（益州郡治所，孟獲的大本營，今云南曲靖市），孟獲已經(jīng)帶領(lǐng)大軍在路上迎擊我們。我騎在馬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只見蠻軍密密麻麻，足有一萬多人。他們個個身上披著獸皮，頭上插著羽毛，臉上涂抹地五彩斑斕，眼睛都發(fā)散著紅色兇光，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
看到蠻軍戰(zhàn)意高漲，我不禁有些擔(dān)心，向諸葛亮問道：“相父，如今我們剛剛走出叢林，人馬俱疲，孟獲軍卻是士氣正盛，我們要不要暫避其鋒芒，等眾將士休整之后再戰(zhàn)？”
諸葛亮卻是一臉興奮：“不用。陛下，看來我們來得及時，德昂（李恢字）他們還未遭到孟獲攻擊。”
我疑惑道：“我們這一路并未再見過李都督的信使，相父如何得知他們的情況？”
諸葛亮說：“如果德昂已經(jīng)被孟獲擊敗，他此時肯會選擇固守味縣。一旦不敵，也可以繼續(xù)從容向南撤退。南中是孟獲的地盤，我們的士卒都來自北方，不適應(yīng)煙瘴叢林，可是對他的族人來說卻是如魚得水?，F(xiàn)在，孟獲之所以鋌而走險主動前來與我軍交戰(zhàn)，怕的就是在味縣會遭到我軍前后夾擊之勢。他主動出擊，如果能僥幸成功，那德昂在后方翻起多大的浪都再難以對他產(chǎn)生威脅。如今，既然他肯主動出來，就是猛虎離開山林，我們正好在這里把他擊敗。即便不能，也要拖住他們。我相信，德昂肯定也發(fā)現(xiàn)孟獲軍的動向了，如果我沒猜錯，他此刻正在揮師北上與我們會合。”
諸葛亮對戰(zhàn)場形勢的把握實在是讓我嘆為觀止。他只是在這里看到了孟獲大軍，就進(jìn)一步分析出了李恢軍和孟獲當(dāng)前的情況，這層本事，我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學(xué)會。
諸葛亮似乎看出我心中所想，安慰我道：“其實這沒什么難的，《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為將者，當(dāng)對敵我將領(lǐng)的秉性足夠了解，再設(shè)想若易地而處，自己會怎么做，就不難推測他們會作何選擇。陛下還年輕，只要好好體悟，日后必然也會想明白的?！?p>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統(tǒng)帥之心嗎？
諸葛亮看著漢軍已經(jīng)略顯松散的隊形，笑道：“不過陛下說得也對，以我軍現(xiàn)在的狀態(tài)確實不適合出戰(zhàn)?！?p> 說完，他叫過一個傳令兵，吩咐了幾句，傳令兵立刻領(lǐng)命跑到陣前朝蠻軍大喊：“大漢諸葛丞相請蠻王出陣答話！”
沒多久，蠻軍讓出一條通道，數(shù)百南蠻騎將兩勢擺開。中間孟獲出馬，頭頂嵌寶紫金冠，身披纓絡(luò)紅錦袍，腰系碾玉獅子帶，腳穿鷹嘴抹綠靴，騎一匹卷毛赤兔馬，懸兩口松紋鑲寶劍，昂然觀望。
漢軍這邊，諸葛亮則是乘坐四輪小車，輕搖羽扇，由兩名士兵推著緩緩出列。諸葛亮打量了孟獲半天，孟獲見他不說話，也一直疑惑地盯著他看。突然，諸葛亮喝到：“孟獲，先帝待你不薄，你為何背反？”
孟獲哈哈大笑：“我族自千年前起，便居于此處，以漁獵為生，你們漢家無禮，侵我土地，反倒說我背反？”
諸葛亮也是大笑：“本相原以為蠻王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沒想到今日一見卻是個顛倒黑白的無恥之徒。侵你土地？我大漢朝廷從未插手你部族內(nèi)事，若非你勾結(jié)盤賊雍闿，殺我官員，欺我百姓，今日大漢天兵又怎么會到此？”
孟獲自知理虧，當(dāng)下調(diào)頭回到本陣并放話：“你們漢人就愛逞口舌之利，本王說不過你，有本事就戰(zhàn)場上見真章吧！”
兩人敘話的工夫，漢軍已經(jīng)布陣完畢。諸葛亮見目的達(dá)到，也不再多說，回到中軍。
蠻軍率先攻擊，他們組成最基本的陣勢，步兵中間沖鋒，那數(shù)百南蠻騎分列左右壓住陣腳。蠻軍陣勢雖然簡單，但都是生力軍，戰(zhàn)意強(qiáng)烈，又個個悍不畏死，他們手中拿著各式各樣的巨大兵刃，大斧、巨錘、狼牙鎬、月牙鏟。漢軍擁有更精良的武器鎧甲和更嚴(yán)整的陣勢，只是畢竟長途跋涉，略顯疲態(tài)，面對蠻軍竟然一時相持不下。蠻軍披的獸皮固然擋不住漢軍精鋼長槍和鋒利戰(zhàn)刀的劈刺，但蠻軍的武器大都是以擊打殺傷的鈍器，饒是漢軍鎧甲堅固被重?fù)糁乱搽y免受重傷。蠻軍仿佛一頭頭餓狼，見了血更加瘋狂。他們不閃不避地挺著胸膛迎上漢軍的槍尖，被穿透而過，卻在死前揮動手中的武器朝漢軍頭上砸去，完全是一命換一命的打法。戰(zhàn)場上鮮血、斷臂、殘肢遍地都是，交戰(zhàn)至今，漢軍的損失竟然不比蠻軍小多少。
我站在往樓上觀察戰(zhàn)場，額頭滿是大汗，著急地對諸葛亮說：“相父，不能這樣下去了。我軍本就長途跋涉，如果跟孟獲一直這么消耗，最先撐不住的肯定是我們！”
諸葛亮也是一臉凝重，嘆道：“倒是小瞧了孟獲，想不到他為了能在這里擊敗我們竟然肯下如此血本。陛下放心，我豈能讓他如愿！”
說罷，諸葛亮突然從面前的旗箱中抽出一面黑色小旗，口中念念有有詞：“風(fēng)為蛇蟠，附天成形，勢能圍繞，性能屈伸。四奇之中，與虎為鄰，后變常山，首尾相困。”
這是八陣中的蛇蟠陣！
甫一念完，他將令旗一揮，掌旗手連續(xù)變幻旗語向前軍傳令，“咚咚咚咚”鼓手伴隨著旗語的節(jié)奏擂了起來。漢軍前軍得令，猶如靈蛇擺尾，突然向后撤去，與蠻軍拉開了距離。
蠻軍不肯罷休，呼喊著向前追擊，只見漢軍后陣早已上好弦的弓弩手一陣馳射，登時倒地一片，蠻軍本就單薄的陣勢變得混亂起來。自來不論是北狄還是南蠻，最怕的就是漢軍弓弩之威，孟獲大驚之下向兩翼的南蠻騎喊道：“騎兵沖鋒，干掉漢軍弓弩手！”
八陣一經(jīng)運(yùn)作，連綿不絕，變幻莫測，日后不知有多少中原名將敗于其手，豈是一個小小的蠻王能抵擋的？諸葛亮抽出一面紅色小旗，再次念道：“鷙鳥將搏，必先翱翔，勢臨霄漢，飛禽伏藏。審之而下，必有中傷，一夫突擊，三軍莫當(dāng)?！?p> 鳥翔陣！
漢軍中早已蓄勢待發(fā)的柳隱部五百騎兵從左右兩側(cè)出擊，對上了南蠻騎，而漢軍步兵則停止撤退的步伐，突然反身殺回，如同排山倒海之勢，分進(jìn)合擊，配合無間。
孟獲能夠成為蠻王，不是不知兵的主，只是他沒想到天下竟然有如此精奇的戰(zhàn)陣，先前蠻軍與漢軍斗得不分上下，甚至于隨著時間推移還可能會占據(jù)上風(fēng)，未曾想轉(zhuǎn)瞬間就被殺了個措手不及。漢軍行進(jìn)快速，各部之間看似凌亂，實則錯落有致，就像一只張著大嘴的怪獸，蠻兵不斷被吞噬進(jìn)去。
孟獲知道今天自己敗了，敗得稀里糊涂，他現(xiàn)在腦子里一片空白。早知如此，為什么自己當(dāng)初不選擇堅守味縣城池，非要主動進(jìn)攻呢？雖然守城會被包圍夾擊，但總好過在野戰(zhàn)中碰到這支操著無敵軍陣的漢軍！
“大王，我們怎么辦？”旁邊的親兵看到孟獲一臉茫然，不由急道。
孟獲被拉回了現(xiàn)實，畢竟是一方霸主，他瞬間就做出了壯士斷腕的決定，下令道：“孟琰、忙牙長、董荼那，命你三人率部斷后，能擋住漢軍嗎？”
孟琰是孟獲的族弟，忙牙長、董荼那是掌管南中一部的洞主，三人都是蠻軍中聲名素著的勇將，一齊喊道：“大王放心！”
看著三人決絕的樣子，孟獲眼中閃過一絲不忍，但還是下令：“撤軍！”
蠻軍大部隊陸續(xù)開始跟著孟獲向后撤退，三人率部沖向漢軍，阻住了漢軍的追擊。漢軍交戰(zhàn)許久，雖然有戰(zhàn)陣之利，但面對南中素有兇名的三員悍將依然傷亡漸增。我在陣中看得清楚，只是我們軍中的將領(lǐng)各自居中指揮，一時竟然沒人能對上三人?？偛荒茏尪鯚ㄟ@個剛剛歸降的蠻將出戰(zhàn)吧？我正想著要不要把身邊的趙統(tǒng)和王猛派出去的時候，突然張苞陣中一員二十多歲的年輕將領(lǐng)策馬而出，迎上忙牙長。忙牙長殺的興起，以為漢軍中無人，難免生出輕敵之心。戰(zhàn)不過數(shù)合，就被一槍刺于馬下。
一槍殺死忙牙長，那漢軍小將又沖向孟琰。孟琰沒想到忙牙長這么快就敗亡，大驚之下倉促迎戰(zhàn)，很快就被找到破綻掃落下馬。不過瞬息之間，兩員蠻將一死一擒，剩下的董荼那膽寒，竟然掉頭就跑了。
他這一跑，孟獲可是叫苦連天。沒人阻擋漢軍，孟獲的主力還沒跑出去多久就被追上了。原本的撤退變成了潰退，漢軍斬獲頗豐，孟獲帶回味縣的人馬不到來時一半。
大營之中，諸葛亮聽說擒獲了孟獲族弟，親自去察看，而我在則在帳中接見了那名將領(lǐ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