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拿著碎銀,去買了一身體面的衣服,后來,就在一個小酒館里找了份工作——那個小酒館就是煙花樓的前身。還是個籍籍無名染一身俗味的小店。
而他每日擦桌,招待客人,賣酒……努力地生存著。
其實九娘只給他送了兩三次的飯,后來過來,不過陪他聊聊天,解解異鄉(xiāng)的寂寞與乏味。
其實,他們不會說很多的話。
在四野白晝褪去但未褪盡,云霞一片在天際遨游的黃昏里,他們并排坐在亂石上,感受著萬物沉睡前的天籟。
風(fēng)聲輕語,草葉簌簌,倦鳥返巢啾歌,天地間彼此靠近依偎的兩個人。
桃花鎮(zhèn)民俗還是頗為大膽開放的,后來,他們相知相愛相互有了更深一步的關(guān)系。
半年后,在一天的黃昏,百鳥也是歸巢鳴,天空卻在此時多了一排回家的大雁,或一字或八字,其聲穿透云霄,穿透了他一顆回家的渴望與惆悵。
這大雁一聲啼叫,似乎是千里之外父母親人的一聲呼嚎。
自己離家過年,父母可曾安好?
外面戰(zhàn)亂如何,這一隅天地,他真的能夠安享嗎?
他逃避了這么久,還不回家嗎?
他知道,他真是該回家了!
盤纏已經(jīng)有了,肚子也已經(jīng)果腹,身上也沒斷胳膊斷腿,腰帶處還有舅舅的遺骸,望回土歸安!
他向她告別,說自己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便來迎娶她!鳳冠霞帔,八抬大轎,做他的媳婦兒。
只是山長水闊,天高路遠(yuǎn),歸期他許諾不來。他只說了,等他。
她笑臉盈盈,說:“好。”
他離開了這個小鎮(zhèn),一路磕磕絆絆,風(fēng)餐露宿,終于到了那個水鄉(xiāng)河畔的家。
外面的戰(zhàn)亂已息,路上看到了幾經(jīng)骸骨,還沒有被找到入墳鄉(xiāng)??赡芤患胰硕妓懒?,或者活著的人找不到了。
那座城,那做原來笑語蕩漾的城,卻是一片死寂。他路上都不敢想象回家發(fā)生什么,他不敢想象爹娘是不是已經(jīng)不在了。他也不敢問星星倆倆的人家——那些人丁希零茍活下來的人家。怕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是死是活,他都要親眼看看,如此固執(zhí),又如此地脆弱。
他看到了他的家,門上赫然一道長長的血痕,像是屠殺者屠殺時的血濺。
他都能想象出來!
他哆嗦著,抑制住自己的想象。顫抖地把門給推開。
管家靠著門站著,仆人頭垂下彎曲地跪著,他的心一寸寸下沉。他沒有說話。
他走進(jìn)了正廳,主座上坐著他的爹,腦袋向一側(cè)歪著,眼睛閉著,臉上表情倒是安詳,胸口插了把彎刀,血從凳子底流了半個房間。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收尸。他默默地去了他娘的房里。
打開那扇雕花的木門,他看到撲面而來的陳舊——有蜘蛛網(wǎng)已經(jīng)安家,蜘蛛看到外面的陽光,忙躲光似的逃跑了。他就這么走進(jìn)來,渾濁的空氣里飄忽著灰塵,在陽光下躲閃。
陽光是如此脆弱蒼白。
他看到了母親的梳妝臺,鏡子碎了一地落了塵,她喜歡的釵飾都不見了,他看向那張簾子掛下的床。
他猛然呼吸緊促起來,牙齒哆嗦打顫個不停,他腿灌了鉛似的,無意識地挪走又停下。
這么幾步,從梳妝臺到床的距離,他像走了半輩子。
他舉起他垂下的手,那哆嗦不停的手,撩開了那泛著灰塵氣的簾子,上面是退了色的明黃色,像極了紙錢的顏色。
他心一橫,猛地一把撩開那簾子,瞳孔猛然劇烈地縮起來。
他就這么撩著簾,看著被扒光的一身長蛆的娘,頭發(fā)亂糟糟的,臉上是死亡都沒有帶走的驚恐與無助。
他們,他們怎么能這樣!
這幫反賊!
怎么可以這樣?。?p> 他想把他們碎尸萬段,千刀萬剮,以解心頭只恨!
他恨自己當(dāng)時在他鄉(xiāng),他恨自己手無寸鐵,他恨自己只在異鄉(xiāng),若是,若是早一些回來,他的家,沒準(zhǔn)就不是這樣了!
他想象著母親多么地?zé)o助,他的父親又是怎么焦急地在黃泉路上等她的母親。
死不瞑目,這雙驚恐含恨的眼睛,是怎樣地死不瞑目??!
家啊,人全不在,哪里來的家呢?
他想找人報仇,反賊姓甚名誰,何等千刀萬剮的樣子,他都不知。
沒準(zhǔn)都已經(jīng)死了,罪孽還沒洗盡,就已經(jīng)一死安樂了!
他跪在了地上,無力地跪在了地上,想哭,也不知道怎么哭。
似乎是迷茫,好像這是場噩夢,夢醒了,還是那般和樂的家。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行尸走肉般站起來的時候,差點又跪下了。他這么拖著腳步,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外面,是血一樣的天。
已是黃昏后了。
來時陽光沒有溫度,再抬頭看天時,漫漫長夜就要來了。
他沒有看其他房間,感受著這血一般的死寂,心寂得如一個死人。
他就這么不知怎地半走半拖地走到門上,把門打開,想喘一口氣,都感覺艱難。
他看到了那道血痕,血痕是如此地刺目,讓他一腔火氣卻又如此無力。
他突然一愣,他這是走到門口了?
他要去哪里啊!
這滿山遍野的血紅霞灑,在他眼里就是一片秋葉飄零的墳場。
這天大地大,究竟何以為家?
忽然,門口走過來一個人,身上穿著素白的喪服,扎著兩個小辮子,戴著一朵白花。
她蹙著眉頭,眼睛卻寫滿了滿滿不可置信的欣喜,一眼不移地看著他:“海川哥哥,你回來了!”
她眼淚蹭地一下掉出來:“嗚嗚嗚,你終于回來了!那時候壞人來的時候,我正好在外面剝小筍,一回來他們就全死了。家里東西也被搶光了,只有一點番薯,我不敢煮,就直接生吃的。因為中間他們還來過幾次,但看到爹娘……嗚嗚嗚就走了,我……現(xiàn)在海川哥哥回來了,蘭心終于可以……可以不用擔(dān)驚受怕了嗚嗚嗚……”
蘭心是他爹生意往來的女兒,小時候他們一起出門偷過農(nóng)莊家的西瓜。
“……對,海川哥哥回來了!”他喉嚨干澀得很,嘶啞得勉強成聲。
他明明是一個少年郎的模樣,喉嚨發(fā)出的音竟像一個老人一般蒼老。
他去她家,看到了靈堂,還有棺木。暫時還沒有人入殮,但王老爺素來喜歡未雨綢繆,竟然把他棺木都給籌謀好了!不免有些諷刺與悲哀。
只是家里人死的太多,他還是綢繆得少了!
兩個棺木旁邊有十幾張席子,都躺著各種尸體,都蓋著一層白布,是入土為安的模樣。
他看著齊齊整整地入殮,一身喪服裝扮模樣的她,雖然有一分憔悴眼底有些烏青,但她身上有著不顯山不露水的倔強。
他猛然發(fā)現(xiàn),她原來比他勇敢堅強地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