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假期過后,何廷樞就一直愁眉緊鎖。
夏稅無過八月,秋涼不過次年二月,這是大明的規(guī)章。
不過通常來說,各地都會在年前就將數(shù)目報與朝廷。
順天府也是如此,只是去年稅賦征收很不理想。
雖然去年十一月時已經(jīng)將大興、宛平二縣清洗了一遍,可剛剛接手的何廷樞,對賦稅也沒敢有什么大動作。
他只是默默地觀察著各地主官、佐貳官有哪些是可用的,調(diào)查各縣衙的胥吏數(shù)量、衙役數(shù)量,估計著應該留用多少人。
又寫信請來些好友、后輩,又親自把關(guān)府衙里衙役、胥吏的招募。
又安插人手調(diào)查縣衙里各種陋規(guī)、數(shù)量,都是誰受益的。
匆忙間又仿照四聯(lián)票趕制了部分稅票,再命令各地嚴格執(zhí)行納戶自投政策,別的也沒什么可做的了。
根據(jù)派出去的親信回報,效果很不好!
這時候,田地數(shù)量是以魚鱗冊為準,征稅時由各級官府發(fā)出易知由單,胥吏持單派送給納稅戶,納稅戶按單子納稅。
不過,幾十年不清丈,土地買賣頻繁,此時魚鱗冊早已形同廢紙,實際田地情況都由各縣令具體掌握。
易知由單,上面開列有各縣應納稅額稅率等事項,由官府印刷后胥吏再將各戶應納稅額等填寫于上,再由縣令蓋章畫押。
毋庸置疑,其中弊端甚多。
主要的一條,它形同一張告示——真的像告示,寬二三尺,高一兩尺。
上面一縣的總額.稅率.稅項等等俱有,作為一縣的賦稅表是極好的??蛇@樣一來莫說農(nóng)戶,就算秀才也未必看得懂。
其次,本來應該一戶一張的,實際上各縣大多僅僅印制幾張?zhí)搼适隆?p> 這么一來,納稅戶繳納多少全憑胥吏說了算。
何廷樞則改易知由單為府里向縣里分派稅賦的單據(jù)。
而縣里對農(nóng)戶發(fā)出的則采用四聯(lián)票,只開列各項稅率等與納稅戶有關(guān)的內(nèi)容,然后由胥吏填寫各納稅戶田地總額、應納稅金等,最后縣令蓋章畫押。
使用時,存根送回府里,縣里留一份,交給納稅戶兩張。
納稅戶納稅時交回一張作為完稅手續(xù),剩余一張蓋章由納稅戶帶回去,以備有問題時作為申訴上告的憑據(jù)。
實際使用時,胥吏不給票、開陰陽票甚至干脆不開票都很常見,各地里長也有將稅票隱匿的,各縣令對此則視若無睹。
錢柜這東西不新鮮,大明各地偶有使用的。
錢柜由府里制作,設在縣衙內(nèi),柜子是密封的,只留有一縫隙投銀。
收稅時,由納稅戶與縣里人員一起驗過稅金后,納稅戶自行將稅金封包投入柜中。
縣里人員無權(quán)開啟錢柜,每日晚間由府里派人開啟,與縣里人員共同驗過數(shù)目后入庫。
庫房在此期間也會封閉。
使用它的意思是想從頭至尾杜絕胥吏接觸稅金的機會。
問題是沒人監(jiān)督。
各種小手段屢見不鮮,投柜之前要先將加耗繳納給胥吏,然后稱量銀兩時做手腳、趕在府里來人之前用鐵絲偷稅銀等等不一而足。
甚至于有幾個縣公然拒絕使用錢柜,借口是不便、刁民以劣銀投柜等等。
稱量做手腳,似乎都是慣例了,農(nóng)戶都對此習以為常。
除了稱上有鬼之外,現(xiàn)在大明的銀兩計算單位也對納戶很不友好。
就是說除了慣用的兩、錢、分、厘之外,還有絲、毫、微、忽、塵、埃等。
通俗的說,就是小數(shù)點后還有七八位數(shù)字,相當于0.0000001兩。
這對納稅戶來說太坑了,也增加了賬目工作量。
還有賦稅折銀本身也有些毛病。
雖然賦稅折銀無論對官府還是對農(nóng)戶來說,都是一種減輕負擔的好辦法,可任何事都不可能是完美無缺的。
簡單說,農(nóng)戶沒有獲取銀子的渠道,只能通過出售糧食來籌集稅銀。
這就給了一些奸商以機會。
簡單說就是每逢糧食收獲之時,各路奸商則拼命壓低糧價,等到納完稅賦再將糧價抬起。
歷朝歷代農(nóng)戶都飽受此苦,因為每逢田地收獲的時節(jié),都是農(nóng)民們急需錢用的時候,借的外債通常也都是在這時候還。
而大明的賦役折銀更加重了這一現(xiàn)象。
這不必多說,該交稅賦了,糧商聯(lián)手能將糧價壓到每石3-4錢,等交完賦稅再拉到正常價8錢左右——通常麥子就這價格。
這一折騰,農(nóng)民損失巨大。
歷朝歷代對此也沒什么好辦法,唯有設立常平倉,糧價太低了就買進,價高了就賣出,平抑糧價之外也算地方官府的一個進項。
大明的常平倉?
嗯,還剩下個名字,也僅剩下個名字。
這個時節(jié)天黑的很快,后宅內(nèi)正堂里卻沒有點燃燈火,只有壁爐里燃燒的煤塊發(fā)出幽幽的亮光,壁爐旁邊的陰影里隱隱約約露出何廷樞的身影。
壁爐真的是個好東西,自從皇帝搗鼓出來之后,迅速在京師權(quán)貴富商之中流行。
這東西出煙口與爐渣都在戶外,比起木炭要干凈的多,熱的效果也好很多。
唯一的壞處就是沒有木炭的清香味。
當然百姓是燒不起的。
也沒事,市面上又出現(xiàn)了煤球爐,據(jù)說也是在宮里傳出來的,比起以前每次使用都要引火的煤爐強多了。
似乎有些熱了,何廷樞有些煩躁,繼續(xù)琢磨自己的事。
問題很明顯,官員好治胥吏難防,不是有句話叫‘任你官清似水,難逃吏滑如油’嗎!
而且京師內(nèi)權(quán)貴如云,誰也不知道他們背后站著誰,又是給誰效力。
皇帝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想再次搞一搞張居正的一條鞭法,這個只要是個老油條就能看出來。
不過看樣子皇帝吸取了張居正的教訓,打算從吏治入手。
可是,談何容易!
這才兩三個月,大興宛平兩縣的新?lián)Q的胥吏衙役幾乎全部淪陷,沒一個清白的。
因白役已經(jīng)革除,這些人每每做事動輒叫苦連天,各種例銀陋規(guī)不拿到手絕不開工,正所謂‘朝穿青衣去,暮持金而回’。
一天可完之事必定要三五天,三天之事半月未完也非奇事,宛平馮縣令.大興饒縣令已經(jīng)向何廷樞數(shù)次抱怨。
大明規(guī)定吏員無事不得出縣衙,可這些人每每下班之后就各奔東西,更多有與豪門家奴于酒肆中把酒言歡者。
皇帝以為給這些人每月二兩工銀多少會有些約束,殊不知,他們每月各種陋規(guī)何止十數(shù)兩,哪里瞧的上這二兩。
四聯(lián)票對胥吏采買也沒有用。
這玩意用在倉庫是很好,只在衙門實行是沒有什么成效的,采買時胥吏想怎么開,商戶還敢拒絕不成?
指望這些人去清丈?
指望這些人去勛戚豪強嘴里搶肉?
他還沒那么天真。
京畿之地,勛戚大臣多如狗,要想順著皇帝的意思做事,必然會承受極大的壓力。
就拿清丈來說,京師官員勛戚數(shù)以千計,職田之外又有優(yōu)免,這其中占了多少,他根本無力查清。
除此之外,皇帝的皇莊.公主駙馬的莊田也大都在此,查這些更棘手。
左思右想,何廷樞發(fā)現(xiàn)他掉進了坑里,一個可能會令他黯然離開官場的深坑。
他覺得后悔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