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再來點兒風,寒冷一絲一絲都鉆進了方秀一的衣服里,時間也一點一點地流逝。方秀一靜靜地站著,任冷風吹,任宮女太監(jiān)嘲笑看熱鬧。她微微地試著動一下腳,發(fā)現(xiàn)腿腳麻木,想笑一個,但臉部已經(jīng)僵硬,好吧,也差不多時間了。
方秀一慢慢從手指動起來,把手指活動活動,雙腳也微微開始動作。旁邊經(jīng)過的宮女詫異地看了一眼她,沒想到還有人在太后的地面上做小動作。過了幾分鐘,方秀一覺得手指活泛了,腿腳也舒服了點,于是,她首先把簪于發(fā)前的華盛摘了,眼前晃動了一下寶石的亮光,耳朵聽到了朱玉的叮當聲,很清脆,在這寂靜的地方聽起來還不錯。華盛扔到了地上,“嘩啦”一聲。接著,鬢邊的祥云玉簪,“叮當”,摔碎在了地上。然后,另一側(cè)的黃金花鈿,也掉落在地上,那上面的花枝還在微微顫抖。
在方秀一發(fā)絲凌亂的時候,早有驚慌失措的宮女進去稟報了,但太后似乎不認為她能掀起什么風浪,所以,方秀一首飾都扔完了,也沒見到有什么反應。
方秀一暗想:這老東西,難道真的要逼她放棄尊嚴?她咬了咬牙,他奶奶的,豁出去了,這一世,為了活著,曾受過多大的委屈!難道剛過上好日子,就精貴起來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為了兩個孩子的以后,有什么可顧忌的?!
方秀一摸了摸頭發(fā),發(fā)飾都扔了,她隨意揉了揉頭發(fā),發(fā)髻都松了,幾縷發(fā)絲飄落下來。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嘴里慌張地喊道:“太后,饒命??!”
嘴里喊著饒命,左右看看沒什么石頭之類的東西,干脆脫下自己的一只鞋,認真地看了一眼,然后雙眼一閉,狠心朝自己額前敲去,“啪啪”作響。他媽的,好疼!
里面終于有反應了,只聽一陣聲響,從里面連貫走出幾個女人來,為首的是一個五官威嚴但稍顯刻薄的老年婦女,方秀一猜這估計就是太后本人了。她一看到這些女人出來,管他三七二十一,連忙趴倒在地,哭喊著:“太后,饒命??!”聲音格外凄慘。
“這是怎么回事?瘋瘋癲癲的?”太后有些憤怒,她原想一個小小的廚娘,就是借她個膽,也不敢挑戰(zhàn)自己的權(quán)威,不成想,居然唱出這么一出無中生有的戲來。
“大膽!竟敢戲弄太后娘娘!還不趕緊把她拉走!”方秀一聽到這個似乎有點熟悉的聲音,想必就是那個前淑妃吳昭儀了。
“太后,饒命??!”方秀一也不說那么多,來來回回就這么一句,她估摸著那個皇帝也應該快現(xiàn)身了吧。
“何夫人,你也是堂堂二品大員的夫人,怎么做出這等不入流的事情來,這成何體統(tǒng)!”這是皇后的聲音。
馬上就走過來幾位姑姑模樣的人,想把方秀一拉起來,但方秀一怎能如此輕易就范,她長伏于地,別人也拿她沒辦法。
“太后娘娘,如果我做錯了事情,還請?zhí)竽苡枌В悴荒苓@樣對我呀!皇上說了,我是一品誥命夫人!”怎么也得突出自己的身份才行,否則怎么能顯出事情的重大性。
“呵呵,還一品誥命!也不看看自己在什么地方?”吳昭儀嘲笑道,也立刻有其他女人以輕微的笑聲附和著。
“住嘴!”太后斷喝道。畢竟是久經(jīng)江湖的老手,已經(jīng)看出了方秀一的目的和高明之處,“拉她起來!”
那幾位姑姑估計也聽出了太后語氣不善,使出了吃奶的勁兒把方秀一硬生生地抬了起來,硬栽到地上,讓她站起來。
方秀一也沒掙扎,何苦為難自己呢,反正要的效果已經(jīng)有了。
皇后此時也反應了過來,她對方秀一是厭惡的。上一次見面,她的權(quán)力被分走了一半,這一次又是這樣的局面。她忍住心頭的怒火,對身邊的人吩咐道:“常姑姑,請何夫人到偏殿重新梳妝!”
方秀一心里暗罵皇上這個混蛋還不來,但嘴里還得嚷嚷:“太后娘娘,我愚昧無知,沖撞了太后,請?zhí)筘熈P!”
太后眉頭一皺,一擺手,“還不下去?”
那幾個壯實的姑姑們趕緊扯著方秀一往里走,方秀一正苦惱要使什么招的時候,宮門外一聲清朗的聲音傳來:“皇上駕到!”
這下,誰的招都不用使了,方秀一趁大家松懈的一剎那,馬上又趴到地上,太后手下的人想再抓住她,已經(jīng)晚了,皇帝帶著一幫人走了進來,院子里頓時烏泱泱跪下一片,請安聲也此起彼伏。
“這里好生熱鬧??!看來朕來的真是時候!”皇帝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都起來吧!”
“謝皇上!”
大家紛紛平身,更凸顯了方秀一,只見她一個人狼狽地趴伏在地上,不肯起身。
方秀一在聽何懷安說皇后和那個吳昭儀都是太后的親戚之后,就知道,皇帝估計沒給她留什么好差事。想她一個剛從泥淖之中爬出來的女人,居然立馬就要堂而皇之地登上舞臺,唱一出驚人的戲,真的是只能用“不成功,則成仁”來形容了。
何懷安說沒有任何危險,因為皇帝就是想利用她的直率和無知。但事實是,她又不是真的出身鄉(xiāng)野,她也是見過世面的。她既不能做到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做不到目中無人。尤其是現(xiàn)在,她還有兩個孩子的牽掛,那個皇帝是什么心思,她也不確定,皇帝又沒跟她談過心,而且什么白紙黑字都沒有,一切全靠她自己的應對和運氣,或是靠皇帝對太后等女人還有多少耐心和感情,又或是靠這些女人對皇帝的了解有多少。
唉,說來說去,一切都得靠自己啊,“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在前世,從來想到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變成潑婦一樣的存在。
“地上下跪何人?怎么沒聽到朕的話嗎?”方秀一聽到皇帝的聲音,只覺得如春風吹過耳邊,終于輪到她登場了,只可惜油彩抹得不夠重。
“皇上,請息怒,是何大人的夫人,剛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妾身等人正要扶她起來?!边€沒等方秀一直起身子說話,皇后已經(jīng)先發(fā)制人,量的就是方秀一乃一介村婦,借她個膽也不敢跟太后、皇后等人對質(zhì)?;屎笳f完后立刻命人將方秀一扶起來,“還不趕快把何夫人扶起來!”
只是,方秀一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到舞臺上,不說個戲文,怎么能如此狼狽退場?!
“皇上,請聽妾身細說?!狈叫阋挥昧[脫宮女們的鉗制,仍跪在地上,只是高高揚起了頭,紛亂的頭發(fā)飄散在風中,額頭一片紅腫,腳上還丟了一只鞋。
皇帝看了嚇了一跳,前腳還是端莊斯文的一品夫人,后腳就變成了這么一副鬼樣子。
“這,這是何故?何夫人怎成這般模樣?”皇帝驚訝的語氣讓方秀一懷疑,自己這出戲是不是會錯意了。
“皇上,還不是她不小心摔的,還讓她說什么?御前失儀,可是大罪!”那個吳昭儀站出來想踩一腳方秀一。
皇帝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吳昭儀,沒接茬,而是對方秀一說:“好,朕姑且聽你說說,難道皇后還能冤枉了你不成?”
冤枉?方秀一敏感地捕捉到了這個詞,莫非這是皇帝的意思?天啊嚕嚕,沒劇本的戲好難演??!
“謝皇上!容妾身祥稟?!狈叫阋荒X袋飛速地運轉(zhuǎn)著,“妾身得知太后召見,心里既緊張又感到榮幸,生怕自己有哪里不妥之處冒犯了太后,若能得太后指點一二,那真是三生有幸。慈寧宮的公公將妾身引進宮內(nèi),就讓妾身在此等候,他前去稟告。妾身站在這里,絲毫不敢動彈,怕失了規(guī)矩。但是,妾身久等不到太后召見,就問這里的姑姑,但她們一句話也不跟妾身說。妾身正想著,是不是那個公公做什么其他的事給疏忽了,但突然聽到太后房內(nèi)傳來聲音,妾身還嚇了一跳?!?p> “哦,你聽到什么?”皇帝似乎對方秀一的故事很感興趣。
“妾身聽到有一個人說:‘太后,她算什么東西,讓她在外面站著,讓她知道厲害!’”方秀一現(xiàn)在覺得不編白不編。
“你胡說!誰說這話了?”那個吳昭儀怒火沖天。
皇帝擺了擺手,吳昭儀沒敢繼續(xù)造次。
“是嗎?那你有沒有聽出是誰說的這句話?”
“皇上贖罪,當時妾身渾身感到寒冷,只聽清了這句話,但說話人的聲音倒有點模糊?!彼胫o吳昭儀來個大招。
“然后呢?”
“然后就有人說,這個一品夫人可真是有趣,聽說以前還是個廚娘呢,帶著兩個孩子,不知道怎么就勾搭上了何尚書,居然野雞飛上枝頭了!”方秀一突然覺得自己編故事的本事還不錯。
“一派胡言!請皇上明察!”皇后也有點忍不住了,再鎮(zhèn)定也架不住有人當面信口雌黃地詆毀她。
“說下去,朕自有定奪。”
“妾身正在納悶這說的是誰時,就從里邊走出來一位娘娘,斥責妾身不知廉恥,還讓宮里的人撕扯妾身的頭發(fā)和衣服,說妾身不配這身誥命!妾身拼命磕頭求放過,她們也不住手。幸好太后仁慈,及時出來阻止,正好此時,皇上大駕就過來了。”
“你、你、你胡說,你竟敢在皇上面前撒謊。皇上,還不趕快給她治個大不敬!”吳昭儀恨得牙癢癢。
“皇上,妾身沒有胡說。妾身雖出身低微,但還知道忠孝二字怎么寫!”方秀一這次是結(jié)結(jié)實實給皇帝磕了一個頭,“蒙皇上憐恤,封妾身為一品誥命,妾身不敢有絲毫怠慢。但是,如果妾身的出身和經(jīng)歷讓世人質(zhì)疑皇上的裁定,那么,請皇上撤掉妾身的誥命。妾身就是再被人恥笑,也不愿意讓皇上受世人指點!”
方秀一這次是徹底撕開了臉皮,沒有說誰是誰非,而是著重強調(diào)皇帝的決定受到了質(zhì)疑。
包括皇后在內(nèi)的女人,除了太后,紛紛跪下,“請皇上明鑒,妾身等人并無此言!”
皇帝還沒說什么,太后先開口了。
“何夫人,真是好膽量!在哀家面前信口雌黃、胡言亂語。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皇上,妾身萬萬不敢心存他想!”方秀一額頭的紅腫看著還真有點恐怖。
“是嗎?那你說說,是誰出來指使人的?”
方秀一看了一眼皇帝,皇帝沒動靜,好,沒動靜就是默許了。再看一眼太后,太后是不屑一顧的,認為她一個卑微之人不能耐她何。然后,方秀一義無反顧地,非常精準地指著吳昭儀,“就是這位娘娘!”
“皇上,不能相信她啊,她剛才說的都是假的?我們沒有做過!”吳昭儀雖然憤怒,但還不緊張,有太后在,而且她確實也沒做過,有什么怕的。
“皇上,妹妹說的是真的,確實是何夫人在胡編亂造。”皇后一時半伙還不知道方秀一為什么要這么做,但她認為憑這些胡編亂造的東西,皇帝還不至于不辨是非。
其他幾位嬪妃此時也紛紛開口,都說方秀一撒了謊,是欺君之罪。
方秀一就跪在那里,一臉堅毅地跪在那里,她是在跟自己的命相搏。
皇帝沉吟片刻,“何夫人,你先起來吧。你放心,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朕自會為你做主!”
“謝皇上!”方秀一非常真誠地給皇帝磕了個頭,然后站了起來。
“何夫人,你和吳昭儀各執(zhí)一詞,有誰能為你作證嗎?”
方秀一仔細地、大不敬地盯了一眼皇帝,再看向憤怒但帶點得意的吳昭儀和皇后,還有似在深思的太后,然后就看到了何懷安和兩個孩子,以及那個溫仁宜,這不是深宮大內(nèi)嘛,怎么皇帝還帶了臣子進來。方秀一在看到孩子的那一瞬,心里“咯噔”一下,他們以前逃難時,也受過委屈,也受人欺負,但像今天這樣,如此狼狽地跪下,如此卑微如塵埃,孩子們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她不知道會不會在他們心里留下陰影,不過現(xiàn)在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待會兒回去再解釋。
“皇上,妾身知道,娘娘們身份尊貴,妾身倒也談不上委屈。不過,既然皇上垂問,妾身也不敢推辭。剛才送妾身前來的那位公公,一直站在宮門外,只是不知道他是否聽到什么?!狈叫阋幌耄@一次真的是不成功則成仁了,何況之前何懷安也略微提過,不會有危險,看來,皇帝也是勢在必得,只不過這個手段用的比較卑鄙了一些。想到這個何懷安,方秀一覺得有必要跟他長談,現(xiàn)在兩人是一家人了,一人損則俱損,不能再這么藏著掖著了,一定要相互信任才行。
“何夫人,你是朕親自封的一品誥命,是何等的尊貴,切不可妄自菲??!好,既然這樣,就讓呂德慶進來說說吧。溫愛卿,你來替朕定奪吧。”皇帝好像不甚在意地吩咐著。說來也奇怪,現(xiàn)在雖然是春天,外面也不暖和,太后、皇后的都在外面,但皇帝好像沒看見似的,不但沒有多少熱情,反而連面子功夫也不愿意做,大家就這么站在外面,并且,自己老婆們的事,竟然讓一個朝廷重臣來裁判。
呂德慶匆忙從外面進來跪在皇帝面前,“皇上!”
“起來回話?!?p> “謝皇上!”呂德慶進來后目不斜視。
溫仁宜往前走了幾步,看了看方秀一隨風飄散的發(fā)絲,對呂德慶嚴肅地說道:“呂德慶,本官代皇上要問你一些事情,你要據(jù)實交代,不可有一句妄語,否則就是欺君?!?p> “溫大人,小的明白?!?p> “你送何夫人進到慈寧宮后,可曾進來過?”
“回大人,小的就送何夫人到門口,然后由李公公領何夫人拜見太后。小的一步也沒有踏進慈寧宮,一直候在門外?!?p> “這么說,這里面發(fā)生的事情,你根本沒看到?”
“是的,小的什么都沒看到?!?p> 溫仁宜為人一直都比較冷淡,有的時候說話沒什么情緒,可能也正因為是這樣,再加上他位高權(quán)重,皇帝也極為倚重,所以跟他對話的人在揣摩的時候就已經(jīng)先弱了幾分。
“里面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你在門外不會聽不到一點動靜吧?”
呂德慶猶豫了一下,下意識看了一眼方秀一,他總算知道方秀一為什么讓他待在門外了。
“呂公公,不要有什么顧慮,你知道什么就說什么。”溫仁宜依然平淡地對呂德慶說道。
“是的,大人。小的站在門外,很久都沒有等到何夫人出來,就以為何夫人在和太后相談甚歡。但是,突然小的就依稀聽到幾聲‘叮呤咣啷’的聲音,不知道是什么掉地上了,然后,然后……”
“然后呢?”
“然后,就聽到何夫人喊著:‘太后,饒命?。 ?p> “放肆!小小一個太監(jiān)竟敢再皇上和太后面前信口雌黃、胡編亂造!”皇后厲聲呵斥呂德慶,又對皇上說,“皇上,這個太監(jiān)竟敢欺君,還請皇上明察?!?p> “皇后,不要著急,朕自有評判,如果有人欺君,朕絕不會輕饒!”
溫仁宜繼續(xù)問呂德慶:“何夫人說這話的時候,還有其他聲音嗎?”
“有是有的,只是小的聽不太真。好像是一陣‘啪啪啪’的聲音?!?p> “你能分辨出是什么聲音嗎?”
“小的,小的,只是依稀聽到這種聲音,好像、好像是這樣的?!眳蔚聭c說的時候,用手打了幾下自己的臉,發(fā)出“啪啪啪”的聲音,“好像是這種聲音,但小的真不敢確定??!”
其他人還沒反應,方秀一首先就有點后悔了,這“啪啪啪”的聲音,自己剛才怎么沒想到往臉上招呼幾下,豈不是更慘?
“胡說!你這個該死的太監(jiān)!”吳昭儀很生氣,“皇上,呂德慶在說謊,這一切都是何夫人自己做的!皇上!”
呂德慶重重地皇帝磕了一個頭,“皇上,小的說的都是真的,小的敢對天發(fā)誓,要是有一句謊話,愿意天打五雷轟!”
“好了好了,快起來吧,你在朕身邊多年了,朕相信你也不敢說謊?!?p> “謝皇上!皇上真是明君?。 ?p> 皇帝的一句話,所有人都聽出了風向,既然呂德慶沒有說謊,那么方秀一說的話就最起碼有七分是可以相信的。也正因此,太后和皇后的面色都不太好看。太后更多的是憤怒,皇后更多的是恐懼。
但有一個人是大腦不發(fā)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