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
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一聲冬雷,炸響了八荒四野,茫裳(chang)山巔的那一坨搖搖欲墜的雪,經(jīng)不住老天爺如此折騰,終于順著山脊?jié)L了下來,起初像是春水,猛然間化成江潮,拔天倚地,浩浩蕩蕩,順著芒裳山萬年不變的山脊,卷雜著千年的積雪,開天裂地,潮鳴電掣般的卸了下來,靜夜沉沉,浮光靄靄,卸去的是這千年來的負(fù)擔(dān),砸下的是江湖后百年的動蕩。
芒裳山開了……
如同春雷,不見其影,但聞其聲,瞬間炸響了九州十六地……
秋冥山脈下,但見青瓦黃墻,一片村莊煢然孑立,一條小河從大山深處蜿蜒而來,有一座小橋橫跨那河,一頭大水牛慢悠悠的喝著水,脊背被太陽照的發(fā)亮,對面的小山坳里,一個瘦小的身影拿著一把和他體型不相稱的鐵鍬,一下一下的往坑外丟土,已經(jīng)沒過了膝蓋,大概是差不多了,起身將旁邊兩個麻布袋子挪進(jìn)去,擺放的整整齊齊,磕了三個頭,又將挖出來的土一下一下填進(jìn)去,太陽落山的時候,那個挖出來的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土包,一邊的小女孩笑嘻嘻的把旁邊的石頭遞過來,那少年接過石頭,沿著土包正北方的斜脊,從上到下擺成一條線,拿起一只禿了頭的筆,蘸上濃墨,遲遲不肯落筆。
許久,問旁邊的女孩:“蕓蕓,你爹媽叫什么?”
那女孩吃著中指,將上兩節(jié)指結(jié)舔的干干凈凈,第三節(jié)指節(jié)與食指還有無名指的指縫里滿是污垢,瞪著大眼睛,呆呆望著少年,半晌不說話。
少年撓了撓后腦勺,在木牌上寫下“將云云父母之墓”幾個小字,壞的是,蔣字少了個草字頭,蕓字也少了個草字頭,渾然不覺的抱起腳下剩下的石頭,將那木牌正對著那一溜石頭,釘在最前面。
“來,磕個頭,以后你和我一樣了”,少年拉著小女孩,趴在墳前,磕了三個頭,好像覺得不夠,又磕了六個,小女孩被旁邊長出來的小草吸引了過去。
少年忙起身牽著她的手回身,走到旁邊的舊墳前面。
“跪下”。
小女孩依言跪在少年身邊,少年磕了三個頭道:“爹娘,蔣家叔叔嬸嬸和你們一道了”。想了想又道:“我會照顧好蕓蕓的”。又磕了三個頭,起身拿起鐵鍬和那個裝著筆的袋子,一步三回頭,踏過石橋,牽著大水牛,往看起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小村子走,越走越遠(yuǎn),回過身來,孤零零的幾座墳冢在山坳里。風(fēng)一吹,遍地黃煙。
茅四賢背著那個萬年不動的酒葫蘆和破布袋子,像一個乞丐,拎著個大煙槍,看見左邊大坡上慢慢冒出來的兩個人頭,猛地吸了一口,嗆的眼淚直流,他這個名字,要是去了那個四字就是個好名字,偏偏去不了,誰見了他都叫茅死,不過茅四茅死沒區(qū)別,都是一個音兒,叫的多了以為他還有三個哥哥,其實一個也沒有。
“李京,李京”,遠(yuǎn)遠(yuǎn)的大喊,那水牛似乎聽到了這叫聲,邊走邊“哞”的一聲長喝?;貞?yīng)著茅四叫的那幾聲。
少年皺著眉頭牽著水牛與小女孩走到茅四跟前,撓了撓頭:“四爺爺,叫我什么事?”。
“什么四爺爺,叫茅爺爺”。茅四瞪了他一眼,從身后拿出一個朱紅的果子,“吃了”。
少年忙接過來,照例掰了一半分給旁邊的旁邊的小女孩,“四……不茅爺爺,這果子你哪里摘來的,我去摘幾個,曬干了以后就不用為吃的發(fā)愁了”。
“切”,茅四把那桿老煙槍使勁兒在鞋底上磕了幾下,“王家大宅子里有,你敢去嗎?”。少年一愣,歪著頭想了想,幾下吃完,使勁兒搖了搖頭,“不敢”。
“回去吧”,茅四從口袋里掏出來幾片煙葉,塞進(jìn)煙槍,“有火嗎?”。轉(zhuǎn)頭沖已經(jīng)走了幾丈的少年道。
“我家有”。
“我家也有,切”,茅四不情愿的將煙槍收起來,道:“你這名字不好聽,我給把京改成驚,再給你加個仙字,以后你就叫李驚仙怎么樣?”。
少年歪頭想了想,“不是還是李京嗎?”。
“李驚仙”,茅四瞪大了眼,氣不打一處來,“滾”。
“哦”。少年急忙拉著還吃著果子的小女孩和大黑牛迅速轉(zhuǎn)個彎消失在巷道里,隱隱傳來一句“快吃,別被王家的看見了”。
茅四聽見了,“切,膽小如鼠”,悠悠唱著小曲兒起身往自家走。
方圓數(shù)十里,小石頭村這樣的村子不在少數(shù),就屬小石頭村最窮,早年間經(jīng)過小石頭村的河里有時候還能撿到白晶晶的石頭,聽說叫什么羊脂玉,小石頭村大半的人都靠這羊脂玉活著,漸漸地把田荒了,王家祖宗有出息,拿出老本,承包了上游的河道,幾代下來賺的盆滿缽滿,是名副其實的大戶人家,李驚仙的祖上不聰明,荒了的田買了一大片,種了幾輩子田,每年蝗災(zāi)損失一部分,被周圍同樣吃不上飯的人偷去一部分,種的地不少,越種越窮,眼看到李驚仙他爹這一輩,飯都吃不上了,他李驚仙十四歲死了娘,十五歲死了爹,說慘那是真的慘,不過好歹茅四活著,有什么事總是靠茅四那張嘴把李驚仙身前的人都擋下來,不然李驚仙怕是連那幾片地都沒有了。
不過有沒有無所謂,看著挺大一片,能種的就只有半畝,勉強(qiáng)養(yǎng)活他李家一家,死了他爹娘后,養(yǎng)活他更容易了,就算多一個蔣蕓蕓也不打緊。
去年的谷子還有一倉,李驚仙家的房子和周圍鄉(xiāng)親的沒什么不同,該塌的塌,該漏的漏,如今不僅要照顧自己那個千瘡百孔的房子,還得照顧隔壁蔣蕓蕓家的房子。
往鍋里添了一瓢水,打火,燒開,下入谷子,等煮成了粥,便是今天的飯。
蔣蕓蕓只有四歲,唏哩呼嚕吃了一半便開始大哭,指著隔墻像是要去找媽媽,李驚仙好不容易哄她睡著,飯都已經(jīng)涼了,兩碗摻一碗,三下喝完,轉(zhuǎn)身出門,背上背簍,去大黑牛的圈里篩了些干牛糞,回來往炕里一填,點火,就不管了,疲憊的倒在炕上,片刻拿起破爛被子一頭蓋住蔣蕓蕓,一頭蓋住自己,十七歲的少年只用了幾個呼吸,便睡著了。
夢里還念著他唯一會的那首“詩”。
“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
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這是他那個半個字不認(rèn)識的爹教的。
悠悠唱著小曲兒走到離村子很遠(yuǎn)的大榆樹下面,瞇著眼睛看眼前被炊煙環(huán)繞了一圈的村子,旁邊那條河,像是一條從秋冥山出來的青龍,而這緩緩浮動圍繞著村子的炊煙,就像是天下降下的云彩,一唱一隨,將著小村子隱襯出龍穴的樣子。
茅四賢聽聞茫裳山開了就來到了小石頭村,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他從同一戶人家院子里,見過三波棺材。
來到這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小地方后,就連云游四方的他也被此間的風(fēng)水所震懾,只不過就是太窮了,若是稍微富足一些,定是一處繁華之地。
其實也不怪這村子里的人窮,那條龍吸去了絕大部分地氣,誰也種不出莊稼,也就李驚仙他爹李墨還有點本事,祖上給的好名字,肚子里墨水一點沒有,種地倒是一把好手,幾年下來,硬是從龍嘴里搶出來幾分地氣,那半畝地種的跟仙田一樣。
茅四賢看了一眼夜空,群星璀璨,幾顆流星劃破夜空,落在了芒裳山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