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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山吳鉤

第十四章 月娥冤

關山吳鉤 楚山多 3752 2019-08-13 21:08:24

  不得不說,身在京城有個好處,遇到天災人禍,京畿重地的救災反應和力度還是很大的。從第一天醒來便看到衙門差官參與救災,到離開京城南下大名府,沈銳這個新鮮出爐的小乞丐基本上沒怎么乞討過吃的。

   大爆炸第二天官府便在西直門外搭棚施粥,摸著良心說,粥也夠稠,還有官差維持秩序。也并沒有電視劇里官員當著饑民乞丐的面往粥里摻沙子的,所以,口感上來說,粥的味道也不算差。

   不過,參照辯證法的觀點,若偏遠地區(qū)發(fā)生饑荒,糧食調運困難,摻沙子也未必是壞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大面積的饑荒之下,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官府更不是什么慈善機構。救災的糧食就那么多,吃的人多了,維持的時間相應便會縮短,為防家有余糧的平民冒領救濟,摻沙子的確可以打消一些人的渾水摸魚。

   對于當時來說,救災救的是生命,人身權利尊嚴什么的并不在考慮之列。對于真正的饑民,別說是摻沙子,就算是摻石子,也填不飽他們那饑餓的胃。

   當然,非無奈情況下這種做法并不可取,摻沙子的官員可能說的冠冕堂皇,私底下有沒有齷齪也很難說。

   王恭廠大爆炸,雖然死傷慘重,但對于大明王朝此起彼伏的眾多災難來說,也不過是毛毛雨而已。

   再說,天子腳下,官員們還不敢太過分。

   后來沈銳與范成良日漸親近,聽慣了普通人之間的對話,便有樣學樣,漸漸的與常人無異。范成良斷斷續(xù)續(xù)告訴了自己的來歷。

   范成良曾是大名府大名縣的秀才,但在后面的科舉中卻止步不前,二十年未進一步,心灰意冷之下開了一家私塾,日子過的到也可以。他育有兩子一女,可惜兩子早夭,只剩下一女,名叫范月娥,也就是前面所說的沈銳的義母。

   范月娥長大后許配給大名縣宋家莊的一戶姓沈的人家,沈家兒郎名叫沈秋明,沈家也算殷實,家里有良田百余畝,可惜人丁單薄,其父早亡,家里只有他男丁一口,寡母一人靠著地租把他拉扯大。

   誰知范月娥與沈秋明成親不到十日,一日沈秋明與人吃酒歸來,路上為毒蛇所傷,因救治不及時,不治而亡。范月娥年紀輕輕受寡,膝下又無一男半女,鄉(xiāng)村里家常里短的人多,時常有人傳言其乃掃把星轉世,但她那婆婆早年守寡,還算知情達理,見范月娥謹守婦道,又對自己伺候的無微不至,心里雖也有些疙瘩,時日久了也逐漸放下,婆媳倒也相處融洽。

   就這樣過了十來年,這一天范月娥婆婆受了風寒,請了大夫來看,開了藥方,可有幾味藥城里才有,無奈范月娥只好親自到城里抓藥,走到村口遇到了同村的宋鐵牛,這宋鐵牛三十多歲,老實憨厚,平時以打獵幫工為生,曾說過一房媳婦,最后死于難產(chǎn),因父母體弱多病,家里一貧如洗,后來也沒人愿意再嫁給他。

   這一天宋鐵牛打了些野味,準備到城里換些錢給父母抓藥,正好遇到范月娥,詢問下得知她也去城里抓藥,宋鐵??此粋€婦道人家多有不便,自己正好順路,便主動要求代為抓藥,哪知道范月娥婆婆吃了藥非但沒有好轉,竟七竅流血死了。這一下被人告到了官府,告者是范月娥丈夫的本家,這本家便是沈秋明祖父的兄弟這一房,到了沈秋明這一代也只有一個男丁,名叫沈秋林。這廝二十來歲,是個混混,整日在城里東游西逛,有一班狗肉朋友。

   沈秋林不知在哪里聽說這藥是范月娥委托宋鐵牛買的,于是跑到縣衙狀告范月娥勾搭奸夫宋鐵牛,謀害婆婆。死人是重大刑事案件,大名知縣不敢大意,遂拘了一干人等過堂,大堂上宋鐵牛大呼冤枉,一口咬定藥就是在藥房買的,自己一直帶在身邊,直到交給范月娥為止。

   至于范月娥,拿到藥后細心給婆婆煎熬,而且她平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實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據(jù)仵作檢驗,那藥中含有砒霜,沈家婆婆顯然是被人毒害致死,這涉案二人都說自己是冤枉的,尤其是范月娥,甚至連砒霜長什么樣都沒見過。

   經(jīng)鄰里作證,這二人屬于鄰居,住的雖近,但范月娥平時很注意,兩人并沒有什么來往,也沒有什么風言風語傳出。但既然出了人命案子,肯定不能聽兩人一面之辭,于是開始追查砒霜來源。

   明朝規(guī)定,藥店嚴格控制砒霜等毒藥買賣,購買砒霜須有里長或坊正證明,購買后藥鋪還要備案。

   縣官傳喚了里長,得知宋鐵牛有記錄在案,理由為毒殺老鼠。雖然買的時候是幾年前,但縣官哪里理會這等理由,三木之下,宋鐵牛終于受刑不過,只好招認與范月娥通奸,合伙謀害其婆婆,以謀取沈家財產(chǎn)等等。

   范月娥這里,無論怎么用刑,卻至死不承認有這傷天害理之事,大名知縣為了早日結案,竟在范月娥受刑昏迷之時使人在供狀上按了手印。

   最終兩人被判了斬刑。

   明朝是一個司法體系比較健全的封建王朝,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自不必說,其他的各種法律條款還算有模有樣,只是建國已久,到了執(zhí)行層面便有些差強人意。

   事實上,許多人會在關押的過程里莫名其妙的死去,無聲無息。

   假如能撐得過牢房里非人的待遇,即便是冤假錯案,表面上還是要講程序的。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死人不是問題,即便在宗族中,未經(jīng)官府審判,有違倫理被浸豬籠的現(xiàn)象也層出不窮,只要無人舉告,地方官一般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一旦到了官面上,要合法地殺死一個人,所需要的時間也是曠日持久的。某些戲劇中州縣主官判人死刑后立即拉到刑場處斬的情況基本上不會出現(xiàn),至少在明朝是很少出現(xiàn)的,除非是斬立決的謀逆大罪。

   對于死刑犯,秉承的是少殺慎殺的原則,一個犯人被判死刑,要層層上報,經(jīng)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審核后,把全國的名單集中,一般在秋季前把名單呈請御前。

   作為皇帝,如同意死刑,拿支紅筆在犯人名字上畫勾即可,是為勾決。當然,皇帝勾決人犯,很大程度上與他的工作態(tài)度與心情有關,皇帝日理萬機,不可能認真的審核每一個人犯的卷宗,心情不錯時,有時會留幾個人不勾,這幾個人當年就會逃過一劫。

   從理論上來說,皇帝才是這些死刑犯的最終決定者,只是,能活下來的死刑犯,絕對需要爆棚的運氣。而對于終結者的皇帝而言,殺了你,是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留下你,是皇恩浩蕩、法外開恩。

   范月娥無疑運氣不錯,正好在這幾個未被勾決的人犯當中,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還可以在死牢里茍延殘活一年。

   只所以是一年,是說沒有被勾決并非是赦免了死罪,而是你獲得了次年死刑犯之間角逐的入場券。

   當然,這場角逐的裁判依然是皇帝。如果這次還能活下去,就不是運氣的問題了。

   范成良的老妻知道自己女兒犯了殺人罪,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范成良探監(jiān)后得知女兒是冤枉的,就到大名府衙擊鼓鳴冤,大名知府倒是接了狀子,但查了一陣子也沒有新的證據(jù),最后還是維持原判。

   這一年范月娥沒有問斬讓范成良看到了希望,他決定繼續(xù)上告。

   明朝一省的最高司法衙門是提刑按察使司,但北直隸不設提刑按察使司,只是寄銜于相鄰的山東按察使司。也就是說除了順天府轄地,山東按察使司擁有北直隸的司法管轄權。山東提刑按察使司在大名府設有分巡道,分巡道接了狀子到也查了一陣,但也沒有新的證據(jù),案件照例維持原判。

   所以想要繼續(xù)上告,必須到山東去。范成良一咬牙,把家里的二十畝好地賣了十畝,湊了幾十兩銀子上了路。到了山東濟南的提刑按察使司衙門,花了幾兩銀子終于遞上了狀紙,卻被告知先讓他回家去等,范成良想著,從濟南回到大名,然后再到濟南,自己這身老骨頭還不散了架,這不行。

   范成良不甘心,就在離按察司衙門不遠的一個小客棧住了下來。這一等就是兩個多月,良叔一有空就就往按察司衙門跑,按察司衙門的門子都混了個臉熟。

   這一天,門子見良叔又來了,終于忍不住告訴他,雖然衙門接了狀子,但象范成良這種明顯提不出反證的案子,是不會有什么結果的,只是會發(fā)一紙公文到府衙,府衙又會推給縣衙,最終定性的還是在縣衙,而縣衙,如果不是新縣令到任,多半會維持原判。門子讓良叔早早回家,不要做無謂的等待了,如果不出所料,年關前復核的公文應該會到,現(xiàn)在離過年沒有多少日子了,想必結果很快就回出來。

   果然沒過幾天,范成良接到了按察使司衙門的通告:維持原判。范成良凄然的在濟南過了年,他拿著按察使司衙門的公文,心想既然已經(jīng)上告,說什么也要直達天聽。于是這年的大年初六,范成良又上路了,他的下一站目的地,大明的最高司法衙門-----刑部。

   他一路北上,不料到了霸州,竟然在官道上、眾目睽睽之下讓人劫了。有幾人突然從樹林里鉆出來,蒙著面,直奔良叔而來,先是搜出了山東按察使司回復給良叔的公文,然后把范成良帶的銀兩劫掠一空后,迅速離去。

   開始范成良還不明白那些人為什么要拿走公文,等他一路乞討到了京師刑部,然后重新寫了狀子,這才明白,有人不想他往上再告。因為到了刑部,人家根本不接狀子,理由是范成良屬于越級上告。范成良百口莫辯,刑部司的主事說的很明白,你說你是逐級上告的,好,把各級衙門的受理或不受理的公文拿出來。如果拿不出來一定要上告,先打三十大板再說。

   可憐范成良一把年紀了,想著這三十大板下來,且不說能不能沉冤昭雪,自己的老命肯定是留在這里了。他無奈的離開了刑部,幾個月來一直在京師游蕩,希望能遇到一個明鏡高懸的的好官。他也曾攔過巡城御史的轎子,可惜他剛跪到路上,就被開路的兵丁捂著嘴架到了路邊,根本沒有人理他。

   范成良身無分文,一邊乞討一邊尋找著機會。這入了夏很快就要到秋天了,不知道今年范月娥能不能過得了這關。范成良知道自己年紀大了,這一段時間身體也感到不適,這狀子就算現(xiàn)在遞上去,估計時間也來不及了,到時候女兒被砍了頭,連個收尸的也沒有。

   范成良氣餒了,他決定先回到大名府??墒亲约烘萑灰簧恚L燭殘年,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到老家。

   沈銳的到來讓他看到了希望。之后兩人以祖孫相稱,半個月后,沈銳與范成良踏上了回歸大名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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