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皇帝已經(jīng)決定回禁中的日子,那夜所立的十道圣旨便一并發(fā)出到各處,其中,包含三道婚旨。
而令祉祿著實感到意外的是,自從那日典事內(nèi)監(jiān)到府上宣過婚旨后,琉惜竟然毫無情緒,仍舊每日坐在廳中,看看詩書雜記,偶爾翻閱著府上帳冊用度與規(guī)矩條律,好似沒有那側(cè)妃將要入府的事情一般。
那三道婚旨中,有一道,是殷池風(fēng)與十公主的賜婚。
這也是他為何最近如此注意她情緒的原因,他承認,他心中還是在意殷池風(fēng)與她的那段過往。
門外有內(nèi)監(jiān)來傳圣諭,陛下決定明日清早回禁中,讓他們早做準備切勿誤了時間。
他聽罷也沒有言語,仍舊在那躺椅上搖曳,自是揮了揮衣袖示意已經(jīng)了然。
卓遠不論再怎么愚鈍木納,也很明顯的感受到這殿閣之中的異樣情緒見他眉間結(jié)滿愁緒,徑自躲在門口轉(zhuǎn)了兩圈,忽然好像想起來什么,匆匆忙忙往屋子里跑去。
“王爺可還記得,王妃在雍原老宅時候的閨房院子?”卓遠本想慢慢打開這個話題,不過在他收到一道不耐煩的眼神后,他便馬上將話說完:“王妃應(yīng)該是喜好花木之人,但是王府的院子里除去松柏這種常青樹,好似也沒點花草?!?p> 原本坐在榻上撐著腦袋發(fā)呆的人,忽然回過神來,他伸出手,卓遠忙顛顛的跑過里扶起他,不想被人敲了一下腦袋,“我們卓遠長大了?!?p> 卓遠還是猜對了,自己王爺心里其實還是在意自己王妃的。
這不,幾日一直裝死不見客的主,已經(jīng)撐著拐杖走到門口去了。
雍原跟晉陽兩城雖說隔得不遠,但氣候卻相差的遠,雍原郡四季相差不大,即使是寒冬,都抵不過晉陽城的春秋兩季入夜時的寒涼,因此那里花木良多,但凡有點家境,喜好風(fēng)雅的人都喜歡種上幾株珍奇花樹。
而東景皇族好弓馬騎射,祖皇帝更是倡導(dǎo)強兵強民,以武強外邦,因此晉陽城中民風(fēng)強悍,附庸風(fēng)雅賞花品花的人較少,自然而然花木種類也就不多。
他吩咐完侍從事情,站在門口看著侍從離去,心中不放心又杵著拐杖一蹦一跳的走出殿閣門口,重新有給侍從交代一遍:“……記住,蘭草一定要是十三太保和銀邊大貢,還有什么其他的好看的都搞過來,工匠師傅要最好的。”
事情吩咐完,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琉惜一臉歡喜的模樣,內(nèi)心也跟著明媚起來。
當(dāng)他嘴角彎彎勾起轉(zhuǎn)身打算進去,眼角掃過一個人影,勾起的嘴角又拉攏下來。
“殷將軍這時候不去習(xí)一下軍中規(guī)矩,反倒來本王住處溜達,不知是來見本王,還是來尋本王妃?!彼麑⒐照纫涣ⅲ⑽浩痤^顱,語氣并不和善。
祉祿的話剛落音,卻聽得身后傳來朝自己問安的聲音:“臣妾見過王爺,王爺千福!”
“殷將軍,此刻本王在尚在邸中,就算是陛下跟前的紅人,來見本王的王妃,也該跟本王問個安先吧?”祉祿此刻雖說面上有笑,可從口中吐出的話語卻如朝面而來的細針。
琉惜聞言,正邁著步伐的身子僵硬了一下,但卻并沒有應(yīng)聲停下,反而僵硬著背脊抬起頭,緩緩走下臺階,朝殷池風(fēng)走去。
“琉惜。”祉祿低聲輕吟一聲她的名字,卻并不說接下來的話。
夜夜流連在溫床軟枕之間的時,他總是喜歡這樣低聲輕念著她的名字,每回都是這般,只是一聲又一聲的叫喚著,從不說接下來的話語。
一聲輕嘆,琉惜終是收回準備踩在地面的腳,回身朝著祉祿走去,走到他上邊的那一級臺階,伸出手撫摸著他的清俊臉龐。“王爺,此處風(fēng)大,您身上的傷還未痊愈,妾身讓人扶您進去!”
他忽然伸手抓住臉上的柔荑,向來盛氣的劍眉耷拉著,星眸充滿著哀求。
琉惜知道,他這是稚氣又犯了。
每回他執(zhí)拗起來,又害怕她不從自己的意愿,便總是這樣可憐兮兮的看著她,令她不由得想起曾經(jīng)在雍原老宅后門躲在角落蹲著等她投喂的流浪犬。
高貴如他,又怎么這般可憐,這不過是他逼迫她從自己所愿的手段罷了!
她自是知道,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總是心甘情愿的踏入他鋪設(shè)好的道路。
“王爺莫急,臣此番前來,只是想與王妃說兩句話,畢竟她對臣而言,就如同臣的妹妹?!币蟪仫L(fēng)輕笑一聲,又道:“禁中人多口雜,所以才會想著在這與王妃見一面?!?p> 祉祿松開琉惜的手,勾起嘴角,轉(zhuǎn)身笑得妖魅,“原來殷將軍也知道,這種事,是不能讓人知曉。你與琉惜的過往,一旦爆發(fā),本王,是護不住的。”
他這是在警告。
話已經(jīng)說完,祉祿離去得極是利落,連衣袖,都不曾多拂動一下。
“琉惜,看來你嫁的可真是個狠人,你日后切莫忘記他此刻的絕情?!币蟪仫L(fēng)雙手交疊垂放于身前,語氣淡淡,絲絲縷縷都是擔(dān)心。
“殷大哥,你別擔(dān)心我了,此次陛下讓您去各地巡兵應(yīng)是要收攏兵權(quán),您一定要小心啊!”琉惜并未上前半步,兩人仍是以前的距離。
“此次不過是日常巡視,即使要手攏兵權(quán),也不會是我們這種外姓官員去做的。倒是你,遣人尋我來是有何事?”
“確實有件事要當(dāng)面與您說說的?!绷鹣男渲腥〕瞿潜F匕首,“當(dāng)日您說送這匕首與我,希望代替殷大哥你在我身邊護我周全,可如今琉惜已經(jīng)長大嫁做人妻,這匕首,該物歸原主了?!?p> “只是這事?”殷池風(fēng)有些驚訝,卻還是略帶笑意寵溺的看著她,“穰王忌諱我們之間的過往,你不應(yīng)該約我會面的,遣人送來便是?!?p> 琉惜搖搖頭,“我知道,這匕首原是一對的,是你父母所留,珍貴非凡,我又怎可假人之手?”
殷池風(fēng)上前幾步,在她身前一臂之寬的距離止步,伸出手接過匕首,笑了笑。他知道,他的琉惜是真的長大了。
“琉惜,我會一直當(dāng)你是我的妹妹,你記住了,無論何時,無論各地,受了任何委屈,盡管來找殷大哥?!?p> 殷池風(fēng)小心的將匕首收起來,轉(zhuǎn)身便離開了。
琉惜釋然的笑了,她深吸一口氣,又緩緩松開。
看著殷池風(fēng)的背影消失在轉(zhuǎn)角,她轉(zhuǎn)身回了殿閣,眼中一點淚水控制不住的滑落,就如同兩人已經(jīng)盡了的前緣。
出來一遭,如今再行回去,已經(jīng)物是人非。
陛下最近越發(fā)的容易頭暈身子乏累,返程的隊伍腳程比起來時放緩了許多,半天的功夫才走了不到一半路程。
時過正午,隊伍走至已經(jīng)搭好的營帳處,殷池風(fēng)持玄色明黃滾邊龍旗馳馬揚鞭通知隊伍安排歇腳。
皇帝在安華的攙扶下緩緩下了龍駕,剛要進營帳歇會,護見隊伍中間有一駢駕華蓋馬車,不由得愣了一下,問道:“此次返程公卿大臣皆皂輪軟廂,是何人乘這華蓋?”
安華此前也未收到消息有誰換乘了車駕。
她剛要遣人去問問,便看到一將領(lǐng)攙扶著什么人從車上下來,那一瘸一拐的模樣,任是誰人,都看得出來。
果不其然,她回頭看向皇帝的時候,圣顏可是難看至極。
“忠靖,去傳穰平王來見朕?!被实蹝佅乱痪湓?,便任由安華扶著進了御帳。
安華扶著皇帝在鋪滿棉墊的寬大龍榻上坐下,見他抬起袖子知要喚退自己,忙搶先開口道:“父皇,祉祿身上的傷還沒好全,他胸前還有一大片發(fā)黑的淤青,腿上的挫傷也剛好了些……”
“好啦,朕有分寸。聽聞公冶子身上的杖傷可是不大好,昨夜在檢查車架的時候跌了一跤,背上的傷又裂開了?!被实垡娝奸g躊躇猶豫,不由得笑了出聲。
“父皇這是在笑話兒臣!”安華跺了跺腳,將頭瞥向一邊,嘟起嘴好似真的生氣一般,更是引得皇帝開懷大笑,拍拍她的手背道“去瞧瞧吧,今早聽御醫(yī)說昨夜去重新包扎的時候背上那紗布都染紅了,想必是傷的不輕?!?p> 安華回眸鼓得圓圓的眼睛看了皇帝一眼,口中嘟囔著:“公冶子這傷還不是父皇罰的,這手下的人也真是,好歹是個掌廷尉,也不會輕點下手?!?p> “這是什么話,為君者,賞罰分明,既有錯難道還包庇不成?軍中大杖不比宮里頭的廷杖,二十杖下去脫身皮是常事,公冶子此刻狀態(tài)也正正說明了底下的行刑官剛正不阿。”皇帝捋著那三寸長須,低眉搖頭的給她講著道理。
父女倆又說了幾句,皇帝看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不由得覺得好笑,干脆拂了拂袖子讓她先退下。
皇帝看著安華出了營帳,微微抬起手揉了揉額頭,長長的嘆了口氣。忠靖看他頭疾又犯了,不由急得來回踱了兩步,試探著開口道;“陛下,這公冶子的妹妹世容姑娘,好似與那獨臂神醫(yī)龔玄策認識,要不讓世容姑娘去尋一下龔玄策……”
“你以為朕糊涂,不記得這事?如今朝中換洗一番,西境邊塞又有烽煙燒起的可能,這時候,禁中天子又怎能抱恙?!被实蹞]手將忠靖招來跟前,讓他給自己去了發(fā)冠,系上繡有二龍搶珠金抹額。
忠靖將龍冠放到一側(cè)的奉香端案臺上,見皇帝雙眸微闔,也就不去攪擾,出去看御膳和茶水備好沒有。
皇帝此時只覺得腦門脹痛,身子也虛發(fā)得厲害。他閉著眼將自己置于一片漆黑,可心中卻無法平靜,翻來覆去都是朝堂之事,天下之事,耳邊還是中書監(jiān)和鳳池稟奏的聲音。
門帳傳來翻涌的聲響,祉祿走了進來。
平地的營帳不比宮闈之中御座臺基高起,眾人即使能見圣顏,也只是看見皇帝端莊嚴肅昂首低眉的看著他們。此時他們相隔不遠,沒有了高高在上的龍椅,皇帝微躺在榻上,祉祿輕而易舉的就可以看到他抹額下鬢角斑白的頭發(fā)。
祉祿抿緊嘴角,將拐杖遞給御前侍奉的內(nèi)監(jiān),一步一頓的緩著腳步盡量走的平穩(wěn),走到皇帝跟前跪伏于地,請安道:“兒臣拜見父皇,愿父皇福壽安康。”
“你少氣朕,朕就福壽安康。”皇帝睜開眼眸,睥睨了他一眼,又屏退眾人,徒留他在帳中說話。
“起來說話?!被实劭此饶_不便的模樣,又指著下首的那張坐榻,讓他落座。
難得見祉祿這般聽話,規(guī)規(guī)矩矩坐好,一臉乖順?;实鄄[了瞇眼睛,嘴角不自覺勾起了些許,“身上的傷可好?”
整整十四天,皇帝甚至沒有派一個內(nèi)監(jiān)去他的殿閣前看望,連祉祿都以為他的父親厭惡他至這般模樣,連他虎口脫險重傷于身都不過問半句。
“兒臣,已無大礙,謝父皇關(guān)心?!膘淼撚尚牡男α诵?,輕輕的拍了拍肩膀。
“沒事便好。說說吧,今早又是什么個情況。”回禁中的儀仗與軍士隊伍早已有所布排,皇帝也是驚奇,這一夜之間他是怎么整出來一輛華蓋馬車。
這下,祉祿倒是驚奇了。
皇帝素來對他不聞不問,任他怎么胡鬧,只要沒人在他面前嚼舌根都會選擇漠視,如有人參他一本,皇帝也就是大發(fā)雷霆唾罵責(zé)罰,從不會像今日這般問他是何。
“兒臣……昨夜與王妃有些許吵鬧,一不小心就惹得王妃氣惱了?!膘淼撦p嘆一聲,又道:“琉惜年前胸口的那道箭傷至今還時常隱隱作痛,兒臣怕與她同坐一車會是她心中抑郁不快,干脆尋個華蓋馬車另為乘坐?!?p> 皇帝瞥了他一眼,面上神情明顯并不相信。他換了個坐姿,一臉不屑的望著祉祿,譏諷道:“知子莫若父,你還真當(dāng)朕老糊涂了不成,一看你這副模樣就知道是你這倔強又傲慢的性子將琉惜惹惱了?!?p> “父皇圣明?!膘淼摳尚α藘陕?,面上明顯有些掛不住,他伸手撓了撓頭又輕咳兩聲。
“不過那孩子身子就弱了些,你皇姐平日喜歡到演武場走動,等回到禁中讓她多與安華走動些?!?p> “諾!”祉祿舉手作禮拜謝,垂首應(yīng)了聲。
“圣人云,舉家治國平天下,你這還只是一位正妻你都做不到舉家和睦,日后再來側(cè)妃姬妾,估計你那王府,得翻了天了。”皇帝今日譏諷他,倒是起了興致,也不雷霆震怒的斥責(zé)或是動手責(zé)打,只是一直在奚落與他。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這話出自《禮記·大學(xué)》,大學(xué)之道,在明德親民,在止于至善。
這是治國政治思想。
祉祿猛然抬頭,看著皇帝,內(nèi)心狠狠瑟縮了一下,一時不明所以。
東宮儲君之位未立,皇帝忽然與他談起這個話題,他不由得疑心皇帝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君心難測,字字言語話中藏著的是引路明燈還是奪命銀針,都難以知曉。
一旦猜錯,便再無回頭余地。
祉祿只覺得背脊發(fā)涼,一時間甚至連抬頭看看皇帝神情面容的氣力都沒有,緩了好一會兒氣息方才平穩(wěn),他微微俯低了些身子,極力的藏住自己此刻怵白的臉色穩(wěn)住聲音道:“兒臣,謝父皇教導(dǎo)。”
皇帝見他這般誠惶誠恐的模樣,便知道無論是安華還是晁晏,都沒告訴他關(guān)于輔助君王權(quán)掌天下的潛龍密衛(wèi)一事。
他瞇著眼,又看了他好一會,“重華,你已經(jīng)長大了,也該知道身為天家皇子不比尋常布衣,你身上加持的責(zé)任,是與生俱來無法逃避的。琉惜是朕一眼相中兒媳,沒有人比她更合適作為你穰平王的王妃,替你收拾好你身后的府宅。你啊,也該收收你的脾性,踏上朝堂旋流,沒有人能救得了你?!?p> 皇帝絮絮叨叨的說了很長一番話,看著就好像他給每一個長成的皇子在上朝前一夜的敘話一般,這是他作為君父,對子女成人最后的一番的教導(dǎo)。
“好了,朕有些乏了,你退下吧。記住,好好給王妃道個歉,夫妻,是要相互扶持攜手一生的?!?p> “諾!”祉祿恭恭敬敬的行了個大禮,才緩緩?fù)讼隆?p> 直至走出御帳,祉祿都還覺得自己好似做夢一般,自從他母后薨逝,他的父皇就從來沒有過這般好好與他說過話了。
只是,這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