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雪,紛紛漫漫,越下越大,等珍娘駕著馬車來到野狼岰時,滿山遍野已是一片白茫茫了。
扶著七妹下了馬車,利落地把一應東西也搬下車,并整齊地碼放在門口,珍娘握著七妹的手久久不放,說了一句:“要好好的!還有,小心那姓章的!”
七妹沒有出聲,等桂生開了門,一聲“姐姐”歡呼著朝她跑過來時,珍娘駕著馬車已經跑遠了。落了一層雪的馬車,很快在一片白茫茫中看不見了。
七妹不由有些悵然,桂生見了,忙把綠絹喊了出來,自己一趟趟地把東西搬回了七妹的屋子。
綠絹歡快地一路小跑,麻利地扶了七妹進屋,倒了熱水,放進去一顆大紅棗泡著,這是王媽媽早就準備好了的。綠絹手腳麻利地忙個不停,嘴也沒閑著:“算著小姐這幾天就該回來了,這屋里天天都暖著的。小姐在寺里吃的可好?睡的可好?哎呀這手是暖的,小姐,車里不冷嗎?今天這雪下得大,我們都以為小姐怎么也不能今天回的!王媽媽這才出去了……”
看著綠絹嘰嘰喳喳地說這說那、手腳忙個不停,七妹感覺全身都放松地舒展了起來。
王媽媽說是去了前屋金老四家,桂生和綠絹兩個正在家里燒暖炕,大蒜和豆芽的苗已經有些微微地露頭了,七妹借口累了,自己在內室躺了下來。
雖然躺著,七妹卻并沒有睡著。她的父親,武安侯曾說過的,母親在生她的時候就難產去了。是父親對她撒了謊嗎?父親,是她的父親嗎?
摸著手上的紫氣森森的玉鐲,這是珍娘今早給她的,說是替師太轉贈。
她記得父親給她親手收拾的嫁妝里,有一支紫玉的步搖,當時父親摸著她的頭感嘆:“這步搖跟了我們芫娘,也不算沒著落了。”
如今再看,那步搖和這玉鐲,無論是做工還是玉質,分明是一套的。那是不是說,她終究是父親親生的?母親分明還活著,父親為什么要騙她?父親對她很嚴厲,但也很關懷愛護……
越想越亂,七妹不由拿腳胡亂踢了好幾下被子,卻不想正好王媽媽回來了,正匆匆過來想要看她一眼。
見她捂著被子雙腳亂踢,王媽媽尖叫一聲撲了過來:“小姐!”
一把掀開被子,見七妹臉色紅潤,王媽媽一屁股跌在了地上,捂著胸口直喘氣。綠絹和桂生也忙忙地跑了進來。
七妹忙坐起來,連聲說著:“我沒事,沒事!”又見王媽媽臉色蒼白,話都說不出來了,“快看看媽媽怎么了!”
綠絹上前去扶,王媽媽這才長長地喘出一口氣:“小姐這是怎么了?”
“沒事沒事!我自己玩呢!”七妹想起剛才,不由有些尷尬。
七妹見王媽媽不再深問,這才笑了,綠絹見了,也笑了出聲:“媽媽剛才跌了了屁蹲兒!”
幾個人笑成一團,桂生卻不好笑的,他也機靈,跑出去把幾盆水仙花搬了過來。
七妹和綠絹歡歡喜喜地商量著怎么擺放這幾盆水仙,過年時能開幾朵花這些個瑣碎小事去了。
王媽媽卻有些個犯狐疑。
保安寺在這邊關那可不是一般的寺廟,怎么寺里的和尚只一面之緣,就對七妹這般另眼相看呢?
呸呸呸!咱們七妹本就不是普通女子么!一眼就能看出與眾不同來!
那也不對啊!
七妹在寺里住的這幾天,回來就覺得這孩子有些個不一樣。好像更沉靜了?還是更愛笑了?好像都不對,又好像是那么回事……
一時想不明白,王媽媽見七妹和綠絹說著話,不時展顏一笑,不由又有些釋然:她的七妹只要能一直這么開心地笑著就行了,別的,她就不管了。
這一場大雪過后,野狼岰大雪封山,沒人外出走動,桂生抓了把癟谷,和七妹在院子里支了篾筐抓麻雀;等七妹玩累了,桂生又堆了大大的雪人,安了松果的眼睛讓七妹出來看;第二天,又把后院潑了水,凍得結實了,弄了個冰車非要七妹坐上去……
七妹平生沒見過這么大的雪,更沒玩得這么野過,等離過年沒幾天,順安放了年假,劈風斬雪回到家的時候,看到面色紅潤的七妹,也不由拍著桂生的肩膀好好表揚了他一番。
今年是桂生在家里過的第一個年,也是七妹歷經變故后,在邊關過的第二個年。第一年她是病在床上,今年守歲,七妹卻一直堅持著不去睡。
王媽媽心疼她熬夜,嘀咕著:“守冬爺長命,守歲娘長命。小姐,咱們家可不講究那些,早早去睡了吧!明天媽媽早起給你熬香菇粥???”
不講究那些……七妹不好說什么,不知怎的,她沒有將自己和慧敏師太的關系說給第二個人。以前自己不知道也就罷了,如今她卻想盡了自己的心力,好好把這個歲守住了的,也只好由著王媽媽誤會了。
“媽媽去睡吧,年紀大了熬不了夜的。我和順安哥他們再玩一會子。”
見七妹堅持,王媽媽也不好說什么,到了半夜,到底熬不住睡去了。桂生見了,湊趣搬了一壇子老酒出來。綠絹見七妹去拿了四個杯子出來,不由急了,一掌拍在桂生頭上:“你才多大!就逗引著小姐喝酒了!”
桂生笑嘻嘻地渾不在意:“這不過年了嗎?順安哥也回來了,姐姐想喝就喝,喝好了就進去躺著唄!”
順安在這幾個人里年紀最大,但真論起來,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罷了,見七妹興致高,也不忍拂了她的意:“可只此一回??!哈哈,不如我去偷一把榛子烤了好下酒!”
綠絹見了,只好拿了把高頸的銅酒壺出來:“小姐,好歹把酒熱一熱!”又指使著桂生去地窖里找了一大塊生姜出來,洗干凈了,切成細絲扔在酒壺里。
不一會兒,榛子烤香了,酒也熱好了,七妹團團舉杯:“來來來!大家干了這一杯!這一年,都不容易!”
桂生和順安端的是吃飯的大瓷碗,七妹和了綠絹則用了小小的瓷酒杯。到底不勝酒力,只喝了兩杯,七妹就覺得額角突突地跳,面上火燒也似。
桂生和順安一碗接一碗,很快也都有了醉意。順安悶不出聲,只一個接一個地給七妹磕榛子。桂生跳到七妹面前,左右端詳了一會兒,哈哈大笑:“姐姐,你的臉紅得像金二妮兒的紅蓋頭!”
又去拉著她的手,一個勁兒地搖:“姐姐,我從來了家里,才知道什么是吃飯睡覺!好姐姐!蓋了大厚棉被睡覺真是舒服!”
七妹也笑了,白凈的面皮此時從脖子上漫上來一層深粉色,浸潤得整個臉面眉目都美艷生動了起來。
此時她噘著嘴兒,一個勁兒地甩手,卻怎么也甩不開桂生:“臭小子,敢對姐姐動手動腳了,哎呀!搖得我頭暈!”
桂生撒了手,只覺得心里像是揣了一團火,轉身又去摸酒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