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鎮(zhèn)原本不為外人所知,她出生在那個如今叫做古城形狀如搖籃的小島上。似龜殼,甲胄。億萬年的退水還城,小島、龜殼枯澀,干癟。方圓五十里坐落著最初的城墻,磚石、瓦塊、砂礫、土夯有些頹廢不堪,在城墻的里層便是她的戰(zhàn)壕了。所謂的戰(zhàn)壕是層層疊疊的樓閣,縱橫交錯的窄巷。東面是運河,極目遠眺,大氣有度。四周白楊、翠柳、槐樹,甚至亂花雜草都不及她的自然與通達,隨心愿,無私欲。西面由近及遠一片坦途,南北各一條小河,穿城而過,都走向運河。
老人說往年干旱時,魯鎮(zhèn)白、紅、黃,慘色之氣盛行,原有的兩汪水環(huán)鎮(zhèn)流淌,兩岸翠柳依依,古榕參天,遮天蔽日,鵝鴨嬉戲,孩童玩耍,已變成兩條泥龍糾纏不清,兩岸枯柳嗚咽,古榕形影相吊,破衣殘衫,鴨鵝狗獸尸骨嶙峋。山水苦澀,水鄉(xiāng)成火鄉(xiāng)。到了吊腳樓倒顯得有些生氣,身后是運河,盡管水比往日矮了一層,但還能活著點水性。
此時,魯鎮(zhèn)的熱鬧幾十年來未曾有過。如果有的話,也得追溯到十多年前,兩派在石橋上的混戰(zhàn)。那時候,張橋帶著他的小將們躲在橋洞下,橋上自然是王子善他們,他們都很年輕,都屬于年輕一代。張橋被安排了一個重要任務,便是到北山部隊偷些槍支來。我在幾十年后對張橋的采訪中,他竟然清楚得記得每個地點、時間,以及所經歷的一切。
傍晚六點鐘,他們到達預定地點。下著小雨,他們沒有雨披,他們也不知道保護自己。似乎生命都是上天注定的。司號聲一吹,各營房的戰(zhàn)士便像一個地方而去。張橋知道那是食堂,他們也餓了。楊洋咽了一口唾液。張橋從懷里掏出一塊紅薯。楊洋蹙了眉頭。張橋又將手縮了回來。楊洋趕忙從張橋手中奪過紅薯。他說等到了地獄希望下輩子不再吃這玩意。張橋說不會的,一定不會的。
“你怎么這樣肯定,張橋,他們這樣對你,你一點痛恨他們的意思都沒有?!贝奕A小聲詢問張橋。
張橋只是微笑一下,他總是這種表情。這幾年,無論是對冤枉,被游街,甚至被毆打,張橋都是如此。楊洋與崔華認為張橋性格上有缺陷,對于革命缺少堅定性,說不定某一天會逃到對方陣營中去。他們有時說出自己的擔心。張橋還是這幅表情,他說不會的,他之所以這樣,是他堅信這些人只是誤入歧途,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壞人。楊洋與崔華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們手腳利索,攀墻,落地,盜槍,出了營帳,一切悄無聲息。他們是劃著船到的石橋,橋上已經是燈火通明。顯然分成兩派。楊洋讓崔華快速劃船,崔華來不及擦拭汗水。他說已經是最快速度了。
如果說那個時代留給每個魯鎮(zhèn)人什么記憶的話,恐怕用一個詞語“恐懼”概括就可以了。幾乎所有人都卷入其內,因為這似乎是一種傳統(tǒng)。早在八十年前,聞名中外的抗戰(zhàn)大捷就是在這里爆發(fā)的。如果有人忽略人民的作用,那便是一種違心的歷史感。偉人說,只有人民還是推動歷史發(fā)展的根本動力。這話一點不假,抗戰(zhàn)時,軍隊在前方作戰(zhàn),附近的百姓組織了游擊隊在運河附近,荷花塘,魯鎮(zhèn)街區(qū),甚至香山山區(qū)多次阻擊敵人,靈活的作戰(zhàn)令敵人苦不堪言。除此之外,駐扎在城內軍隊的給養(yǎng)問題,兵源補給問題,百姓們都想到了。那是一場人民的抗戰(zhàn)。現在,凡是魯鎮(zhèn)走一遭,城內三街扔保留一段戰(zhàn)時街巷,那是歷史的見證,啟迪后人。走進街巷,你很自然得就會想到敵我一墻之隔,互相鑿洞射擊,為爭占一間房子相持兩三日,為爭奪一條小巷,犧牲整連整營兵力。雙方激戰(zhàn)數十日,尸橫遍野,血染大水與運河,每到夜半,殺聲隨水聲、風聲而起,四處百姓幾十年不得安寧。
所用魯鎮(zhèn)人民是具有犧牲精神的,無論何時何地,他們時常說得一句話便是“大水里的祖先看著我們呢。
在很小的時候,張橋就聽父親講過爺爺的故事。爺爺是池峰城將軍手下警衛(wèi)排排長,雙方僵持不下,將軍命爺爺帶隊增援。爺爺擔憂將軍安全。將軍說只要敵人攻擊城門,他便拔槍自刎。將軍的堅毅影響了爺爺,他們立下軍令狀,絕不允許敵人攻陷城門。爺爺與蘇籍的叔叔蘇偉是好兄弟,爺爺的刀法就是蘇偉講授的。一把大刀殺得鬼子不敢向前。張橋每時每刻都會想到那段歷史,他好盼望出生那個時代,給父親說起時,父親罵他是賊羔子。
張橋手中握著長槍,他感覺就像爺爺一樣去戰(zhàn)斗。船劃進了蘆葦蕩,水淺些,他們從水中上岸。偷偷溜到橋頭一側。橋下有火把,他們將他們的人綁著,他們的人蹲在地上。他們讓老校長跪下,老校長倔強,他挺直身板就是不屈服。身旁一個滿臉橫肉的家伙竟然一腳踹在老校長腰上,老校長摔倒了。張橋氣惱,想沖到橋下去。張洋攔住他,他說小不忍則亂大謀,隊長的吩咐你忘記了。張橋將拳頭攥成一個鐵錘。老校長還是站起來了,他說絕不會給這些壞分子跪下。滿臉橫肉的家伙又要上前,被他的同伙叫住了。他們說著什么,張橋沒有注意聽,因為他看到自己人已經來到橋邊,為首者當然是隊長,他是香山后香樹坡大隊長,身后都是村民。
隊長問張橋搞到槍了嗎?張強將槍舉到頭頂。有人想摸一下,張橋不讓,因為這個年代誰都不能相信,他常聽別人這樣說。隊長沒有在意,他與張橋做了一下交代,隨后他們各自準備去了。
張橋依稀記得那天。晚上,月光很好。江面上灑下了一層銀色,數只白祥鳥不知為何不躲到蘆葦蕩休憩,反而一樣活躍。也許它們知道今晚有場戰(zhàn)爭,或者一出戲吧。白色的鳥一在水面上閃現,倒把橋下這些稱為壞分子的家伙嚇得不清,他們以為來人了。王子善首先反應過來,他說是白祥鳥。壞分子們這才放松下來。但是,很快,放松的心情被一陣噼里啪啦的爆炸聲崩潰了,他們以為是槍聲,因為我們已經沖到橋下了。隊長奪過我手中的槍,當然剛開始我極為不情愿,但是想都是同志,便隨他了。
隊長沖到前面,很威風地叫嚷一聲,“舉起手來!”這應該屬于張橋的口號,還有那令張橋昂首挺胸的沖鋒槍。當然,他也叫嚷了一聲,“舉起手來!”雙手描劃成槍式。張橋他們的人顯然對這些壞分子多了一倍,他們預感到了壓力,腿腳哆嗦,很自然地向身后退了幾步,隨后堆積成一片破爛了。隊長吩咐我們給老校長松綁,當然還有幾個是鎮(zhèn)上及山后的村干部。
這場爆炸聲幾十年后還被鎮(zhèn)上人傳頌,他們說好像這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結束,果不其然,那些壞分子就老實多了,盡管也到墻上貼一些字報,但是已經不起什么作用了。百姓們都說這場爆炸聲讓他們想起了抗戰(zhàn),飛機大炮,炮聲隆隆,飛機投下炸彈能將整個地面掀翻。